日本既然有數萬百年企業，自然有其內在的道理。
從社會學、經濟學的角度看，日本企業長壽的一個根本原因在于其獨特的家族制度，也和企業的“變”與“不變”有著很大的關系。
世界幾乎所有國家的家族制度均以“血緣”為根基，一旦血緣的傳承出現了斷裂，那么家族本身也就戛然而止，但日本的情況很特別，父子相傳自然必要，但也可以通過招女婿、認子的形式得以相傳，血緣關系并不是唯一讓家族存續的根基。
采訪日本企業，大企業自然有較長的產業鏈，但中小企業則不然，能夠在一個行業里維持數種業務已經很不容易，單一業務的企業相當的多。不變是企業穩定增長、長壽的重要原因。當然用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的歷史眼光去看企業時，這些企業也在發生變化，很多時候變化得相當大。中短期的不變與長期的求變該是有機結合在一起的，這保證企業壽命的長期化。
獨特的家族制度
牧之原市坐落在富士山山麓，屬靜岡縣（日本縣下設市）。人口接近五萬人。
在一家叫作栗山的餐館吃飯的時候，感覺這里的牛肉特別好，問起這里的“和�！笔侨绾勿B、如何端上餐桌等一般問題后，順便問了一句：餐館是何時成立的？
“100多年了�！崩习逍绽跎剑@樣說。
“我的父親在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時代，開始大量養牛養豬；爺爺是上個世紀10年代的人，那時村里屠宰牛羊后，需要找個賣的地方，我爺爺就承擔了這個工作。他那時從外地販一些牲口來靜岡，再往前我就說不清楚了。”栗山說。
爺爺傳兒子，兒子傳孫子，如今孫輩的栗山也都六十來歲了，下一步是讓自己的兒子接班。栗山家的牛也和日本其他地方的和牛一樣，細嫩平滑，不論是燒烤還是火鍋，都屬上乘，不是進口牛肉能夠比擬的。目前的三代也一直延續著這個傳統，養殖的數量到了孫輩栗山這里已經少了不少，但更為精細了，重孫輩的人要把這種精細加入更多的科學成分，發揚光大下去。
“我不過順應了齋藤家族中傳宗接代的需求。”已經70多歲的齋藤孝夫對筆者說。
齋藤家到現在開會的時候，也是齋藤的夫人負責全部事務，兒子也有一定的發言權，但齋藤孝夫本人沒有任何插嘴的余地。齋藤家族在千葉縣開的點心店也有上百年的歷史，家中無男兒時，需要入贅一個女婿，而女婿過門來是需要改姓齋藤的。齋藤孝夫原來姓“村田”。有了這樣的入贅方式，也就保證了家族經營的長期延續。齋藤商店在過去的百年時間里雖然沒有多大的發展，但傳承了下來。
也還是在靜岡縣，這里的鈴木汽車成立于1909年。鈴木家族創業后，第二代鈴木俊三、第三代鈴木實治郎、第四代是現任總裁鈴木修，都是女婿出身，改姓鈴木，將鈴木汽車傳承了四代。
連女兒都沒有的家族如何傳承？日本通過認領養子的方式來維持企業。
“企業永生不滅�！边@是日本最有人氣的棒球教練長島茂雄在退休前說的一句話，這句話深深滲入到了所有日本人心中。血緣并非一定是企業傳承的因素，讓企業存活下去，這比什么都重要。
以不變應萬變
還是在牧之原市，一家成立于1903年的茶葉店至今在原來的店址賣茶葉。
高柳虎夫在兩年前將社長的職位讓給了兒子敬將，接受筆者采訪的時候，也是敬將說得更多一些。
“您問100多年來，我們有哪些變化？我可以說的是沒有變化。我們依舊是一家主營茶葉的店鋪，也依舊從茶農那里收生茶葉，然后加工成飲用的茶銷售出去，沒有變化�！本磳⒄f。
牧之原以產茶著名。在高柳家開始做茶葉生意的時候，是明治維新成功，大批武士做實業的時代。武士在東京沒有了職業后，只好到這里來開墾茶田，讓本來不以茶著名的牧之原，漸漸地成為日本最著名的茶葉產地。高柳家在明治35年，成立了現在這家商店，開始了茶葉的經營。
很快有種茶種得好的，也有失敗的，但茶商需按時收茶，加工后賣出去。特別是到了第三代虎夫的時代，經濟變動很大，高價來收購的商人，自然能收得多些，而按傳統方式采購的制茶廠商，不能和現代茶商、大企業競爭。“好在我們是現金經營，只要能在出茶的時候拿到一些茶葉，一年就能過下去。”想到往日的艱難，敬將說。
但經濟進入失落后，花大錢收茶的人不見了，茶農開始受損，那些堅持給高柳商店供茶的農戶，延續了上百年的供求關系，這個時候反而也活下來了。高柳商店以同樣的收購方式，對待老茶農，維持了這個關系，也維持了自己的商店。
“父親總是說，要盡可能高價收茶農的產品，要低價把我們加工的茶賣出去。做到這點談何容易。”穩定地為消費者供應茶品，才有茶店活下去的機會。
日本也有大量使用農藥的時候，如何讓消費者買到放心的茶葉？高柳商店很長一段時間需要解決的是這個問題。最后也還是需要看商店的歷史，看這上百年時間里建立的信用關系。茶農、高柳這樣的加工廠家兼店鋪，消費者之間的長期信任，該是企業長期能夠生存下來的重要條件。
不論是栗山商店、鈴木汽車，還是高柳制茶，企業上百年的歷史，告訴人們的道理就是，把本業做好，不論是大企業還是小企業，沒有在自己的本業里做上較長一段時間是很難說企業做過什么的。見異思遷，看到什么賺錢就干什么，趕時髦的經營做法，不能在嚴峻的經營環境中堅持把本業做下去，這樣的企業也很難做長。
因時而變
企業的根本業務是不能變的，但時代變了，企業必須要應對這個變化。
在牧之原市，筆者采訪了一家成立于300年前的企業“相良物產”。在城中心大道上，一座木質建筑，一塊很簡單的橫匾，證明這家企業走過了300年的歷史。
1715年，山本平三郎在這里建了一家屋號為“加茂屋”的商店，主要從事大米、五谷的銷售。那時牧之原人煙稀少，加茂屋除了做糧食生意外，更多的時候，需要開墾周邊的荒地，做農活更多于買賣。
日本的商店老板是需要“襲名”的，換句話說是老板只用一個名字，第二代人當上老板，名字也還是叫山本平三郎。據說第二代山本平三郎膝下有一男三女，但男兒早年夭折，同村中野村家的兒子入贅到山本家，延續了加茂屋。據說在第二代開始加入了木炭生意。
在相良物產，筆者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1835年，村里發生了盜竊事件，據說盜賊偷盜成功后就躲進妓院，以加茂屋的社會地位，老板需要協助追捕盜賊，率家兵去妓院搜索。這一去讓老板知道了妓院的滋味，從此喜歡上了妓院，后來幾乎將所有家財用到妓院那里。家人和官府討論后，向老板發出“歸宅愿”（請求回家哀嘆書）后，老板才回到家里。但山本家族的人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在哪里跌倒就一定要從哪里爬起來。很快山本在自己店附近也設立了妓院，用兩年時間把過去花在妓院的錢全部賺回后，撒手不再做相關業務。
加茂屋后來做過魚生意，在明治維新后，看到鐵路建成，也參與過鐵路運輸，攢下大量資本后，涉足銀行、保險及海外茶田開發等等�，F在主要以茶葉銷售為主營業務，改名為“相良物產”。
從企業發展過程看，不論是舊時的大米雜糧，還是現在的茶葉生意，300年業務內容變化之大自然不必說，其間的銀行、保險也紅火過，但現在回過頭來，與本地經濟關系最為緊密的茶葉生意成為主業，同時能夠兼顧其他貿易，相良物產走過了這300年的歷史。如果不變，以一家米店能否存活到現在？應該說也有可能，但員工可能只有夫妻兩人，不會是現在這樣幾十人的陣營了。
企業長壽，在日本首先該是家族傳承，這種傳承不以血緣為唯一標準，適當納入女婿，甚至通過認領養子的方式，讓家族的名稱、族徽、事業傳了下來。不變該是最穩定的企業經營，而一定的變化，順應了時代的需求，則是企業獲得發展的重要根源。
（來源：第一財經日報 作者：陳言 本文首發于秦朔朋友圈，作者為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執行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