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間充滿遺憾與惋惜,王健林還是從某種程度上承認了飛凡的失敗。
在1月20日萬達集團2017年年會上,王健林特別提到了飛凡的問題。他說,飛凡原本的方向有偏差。“過去總想著做規模,如果從一開始就只為萬達廣場、旅游度假區研發,可能早就整出名堂了”。
一項創立五年,僅負責人就換了4個的集團業務,到今天還在糾正方向的偏差。王健林的言外之意,不僅承認了飛凡過去定位的混亂,也將板子打在了網科所有人身上。
一個月之前,在“年底沖一波”失敗后,這個曾被他寄予厚望、希望能跟馬云扳手腕的業務,以一輪大裁員宣告自己五年探索的終結。
5年來,萬達電商一直未見盈利,他稱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給曲德君太多錢。“如果當初少給點錢,定個投資上限就好了”。
在今年的年會上,王健林給網科制定了新的方向,要求他們把精力收回來,扎實做應用軟件的開發。倔強的王健林依然強調,飛凡已經摸索出贏利模式,今年可以收支平衡。他還強調以前有前景的,還要繼續做下去,絕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飛凡內部在過去5年里究竟經歷了什么?為何會屢戰屢敗,直到今天還在調整方向問題?脫離王健林的發言稿和看似光鮮的數字,真實的飛凡,究竟是什么樣?
轉型困局
王健林做好了交學費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會一交就是5年。
萬達做電商,最早要從2012年說起,那時候,憑借萬達廣場的早年成熟的商業地產模式,從2005年到2012年,萬達在全國20個城市的商業數量急速擴充到上百個。這也幫助王健林在那一年成功登頂中國首富。
但也是自那一年起,線下零售業態遭受了來自互聯網的巨大沖擊,萬達廣場也不能幸免。如何對遍布全國的萬達廣場進行互聯網化改造,成為了王健林新的思考重點。
萬達集團大轉型的序幕隨即展開。王健林做了兩個方向的嘗試,一是主動調整業態,升級改造。影院、體育、兒童業態等由此而來,此后,萬達收購了美國第二大院線,并以此為基礎成立了文化集團。另一方面,萬達廣場開始吸收互聯網的便利性等特點,希望提升線下業態的體驗,飛凡的雛形由此而來。
但在實際進行的過程中,飛凡卻遭遇了多次大的根本性調整。起初,王健林希望能夠通過飛凡鏈接商戶,甚至充當商戶的POS機,后來,飛凡又開始與互聯網金融掛勾,并與萬達的傳統金融業務相融合,去年底,他們又說自己要做像美團那樣的“逛街指南”。
但這些幾乎完全對立的方向卻給飛凡帶來巨大的定位問題,事實上直到今天,即便在今天的飛凡內部,也有很多人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王健林對飛凡寄予厚望,但理想和現狀存在巨大差距,這導致內部長期存在的數據造假現象。
根據萬達2016年年報,飛凡將于2018年實現盈利,并于2020年上市。王健林2017年初曾表示:“集團已經批準飛凡的五年發展計劃。2017是關鍵一年,今年任務完成,明年才有可能整體盈利。”
王健林對于飛凡的信心,事實上是來自于下屬們匯報的“注水報告”。那一年,萬達的工作報告里說飛凡的活躍用戶達到1.5億,飛凡通會員8284萬。
但是實際上,飛凡的數據存在不小的夸大成分。一名飛凡場景項目的員工告訴界面新聞,他們對外推廣時,會宣稱有2億活躍用戶,日活千萬級。他坦言“2億用戶其實就是2億個手機號”。
而據易觀千帆統計數據顯示,2017年7月,飛凡APP的日活用戶數據在7.4萬-16.2萬之間;2017年3月、4月、5月的月活用戶數量分別為197.2萬、113.3萬、114萬。這個數字甚至也高估了飛凡的活躍度,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飛凡接近真實的數據是:日活PV(Page View,即頁面瀏覽量)30萬,遠遠不是萬達宣稱的千萬級。
彭博曾報道過飛凡用戶數的問題。他們引用Questmobile的數據顯示,截至2015年12月,飛凡的用戶量達到513萬,而2016年2月飛凡用戶量下降了84%,至82.4萬的低點。彭博當時說,飛凡的用戶量與大眾點評的4330萬用戶量相比存在極大差距,更不用說,據Questmobile數據顯示,其競爭對手百度糯米的用戶量為1.920億。
類似的數據摻水,并非僅是過去一年的情況。對于數據注水,王健林其實早已察覺。知情人士透露,他曾經在內部表示,“我每次見到曲德君都叮囑這個事,你誰都可以忽悠,你別忽悠我。”
連翻換帥,多次改版,王健林始終沒有得到一個像樣的東西。這磨滅了他最后的耐心,也成了導致此前那場大裁員的導火索。
失敗的最后一搏
王健林曾期盼經過2017年之后,飛凡能實現盈利。在經歷了5年的顛簸之后,王健林給了飛凡最后一個機會。
事實上,飛凡的這場潰敗并非沒有征兆。一名飛凡員工告訴界面新聞記者,2017年4月時,公司內部流傳一個消息:6月公司會有一次非常重大的人事變動。
到了6月底,飛凡公司重新拆分了組織架構。萬達網科成立了智慧生活事業群、數字商業事業群等,吸納了原先飛凡公司的職能和項目。從那時起,智慧生活事業群接到一個重要任務——重新做飛凡APP。
這個重大調整與飛凡在2017年三、四月份的融資失敗有關。2017年初,整個飛凡公司在努力籌備融資,界面新聞記者獲悉,很多投資人及投資機構對飛凡以及整個萬達網科進行評估,有投資機構在評估后表示“完全不知道飛凡在做什么”。
融資失敗刺激了王健林,他下了一個決定:飛凡要進行重大調整,要明確方向。6月底的結構與人事調整結束后,飛凡APP研發團隊于7月開始研發新版飛凡。
這是王健林給飛凡的最后一次機會。一名副總當時曾向員工表示,這次調整的目標就是在年底沖一波,這一波成了,接下來就能過得很好。如果不成,飛凡就會完蛋。
隨后,新版飛凡APP在2017年9月上線,10月26日正式對外發布。當時萬達網科副總裁、COO劉允在談到飛凡APP的改版時,還向界面新聞表示,“我很興奮,有一種使命感。”
然而一個月后,飛凡的員工幾乎被裁光了。曾被萬達寄予厚望的飛凡就這樣“完蛋”了。界面新聞記者多方了解到,當時與IBM的談判失利,可能是壓垮飛凡的最后一根稻草。
劉允曾是前谷歌全球副總裁、大中華區負責人。2016年9月加入萬達網科,擔任副總裁以及COO。在劉允加入萬達后,萬達就開啟了和IBM的合作。這一合作項目“萬達公有云”本來是萬達集團層面的合作,由萬達集團信息管理中心副總經理馮中茜負責,她相當于朱戰備的副手。王健林為了支持網科,把這個項目給了網科來操作。
但在劉允接手該項目后,雙方的合作始終沒有真正落地。
一名萬達網科員工稱,前段時間,劉允再赴美國和IBM談公有云合作,最終談崩了,引發公有云項目全線解散。同時隨著劉允的失利,他負責的智慧生活事業群也受到了極大影響。
劉允是飛凡的第四任掌舵者。此前,萬達電商經歷過龔義濤、董策、李進嶺三任CEO,在龔義濤和董策之間,萬達集團CIO朱戰備也曾臨時接手電商項目幾個月時間。
而與IBM的合作擱淺,新版飛凡上線后,用戶數量也未見增長。新版飛凡沒能完成“年底沖一波”的使命。
飛凡失利的同時,萬達集團整體也正經歷有史以來第二次大風波。海外投資的收縮,回A股的失敗,讓萬達集團整體陷入被動,資金鏈也面臨極大考驗。在這種大背景下,王健林首先砍掉了失血最多的業務——萬達城和萬達酒店,雖然承載著文化板塊轉型的重任,也曾經喊出要打敗迪斯尼這種豪言壯語,但這些項目后期的運轉需要大量銀行貸款支持,也是風險敞口最大的業務。
“飛凡是萬達的出血點之一,多年來一直沒能扭虧。本來到了年底沒完成任務,就會有一波裁員,這是規定動作。這次只是下決心徹底甩掉了。”一位知情人士表示。
“面向曲德君編程”
除了定位不清晰,飛凡管理上的弊病,基因上的不適,也是導致其失敗的原因。
“編程一般是面向對象編程,而我們是‘面向總裁曲德君編程’,曲總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這證明了萬達的執行力,但做不出什么互聯網產品。”網科一位軟件工程師向界面新聞記者表示。
一些員工認為萬達網科跟他們待過的所有的互聯網公司都不一樣。互聯網公司基本都以“快”為主,而在萬達網科,最強調的是“向上匯報”,要先把計劃做好了、向上匯報了、上面批準了才能行動。
上述工程師表示,在萬達網科,基層員工不需要進行討論,任務都是上面領導層指定好的。如果基層員工認為決策有問題,不想聽話,那領導就會另拉一個部門來做。
他舉了一個例子:此前飛凡要做一個內容發布系統,一段時間后,領導發現小組產品負責人不太聽話,便另外成立了一個部門,再做一個內容發布系統,導致兩個內容發布系統長期并存使用,直到后來這位領導發話,廢掉其中一個系統,逐步遷移到另一個。在這樣的氛圍下,大多數人都學會了“閉嘴”。
在此之前,經歷了連續多年的方向錯誤,王健林曾將希望寄托于“自己人”。
2016年底,萬達開啟一次全集團范圍內的結構調整,互聯網和金融被首次分開,新成立的網科集團,由曲德君掛帥。
曲德君是在王健林麾下效力十三年的老臣。過去在培育萬達電商這件事上,王健林一直堅持高薪培育豪華高管陣容。龔義濤曾經擔任谷歌總部電子商務部經理、阿里巴巴國際交易技術資深總監;李進嶺則是原芒果網CEO,據傳以800萬年薪加盟萬達電商。
選擇了自己人掌舵之后,王健林還是不忘給曲搭配一個懂互聯網的副總裁,也就是前谷歌全球副總裁、大中華區負責人劉允。曲德君習慣萬達的高執行力風格,而劉允的思維則更互聯網。萬達繁瑣的匯報機制以及自身重執行的工作模式,最終也拖垮了這家公司。
軍人出身的王健林創辦的萬達具有集團軍的特點,指哪打哪,模塊化節點式管理,這在萬達廣場的快速擴張中起到了關鍵作用。但在互聯網項目和創業公司中,個體的創造性極為重要,這是萬達基因里沒有的東西。
萬達電商首任CEO龔義濤在離職一年多后也曾表示:“在萬達,通常先是用PPT的模式向領導請示匯報,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領導批準才能做,我們互聯網企業出身的人沒有這個習慣,我們的思維是發散型——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
界面新聞記者了解到,萬達網科大裁員后,網科集團現任總裁曲德君或將離開網科,回到萬達商管。曲德君的繼任者有可能是萬達集團副總裁兼信息中心總經理朱戰備。
王健林希望萬達網科能拓展新業務,在互聯網領域占據一席之地,但“一切唯上”并不符合互聯網行業的規律。萬達成功依靠的執行力,反過來成為現在失敗的直接原因。
一場大裁員接踵而至。目前,幾百名被裁員工與萬達網科的談判陷入僵局,矛盾的焦點在于,萬達網科強迫員工簽下“主動離職協議”,協議中稱,員工是因個人原因辭職,終止與公司的勞動關系,終止全部的勞動待遇,不發表對公司不利的言論。
對于萬達來說,這是萬達集團整體轉型過程中一次竭盡全力的嘗試。在世界范圍內,都沒有一家地產公司向互聯網行業轉型的成功案例,有很大的難度。但最終為失敗買單的,不應該只是普通員工。
在1月20日的年會上,王健林否認了網傳裁員6000人的說法,他稱整個網科只有3000人,強調“他們還是開發了一些有用的東西,只是這些東西有培育期,還不能馬上被資本市場接受”。
他甚至為飛凡制定了新的方向——萬達網科今后要朝著線上線下融合的道路走,花精力搞自主研發的應用軟件,并對所有科創企業、院校、研究機構、個人開放萬達場景平臺,要繼續啟動第二屆創新加速器。
懸念留在了最后。王健林稱,網科集團上半年內與世界級網絡巨頭的戰略合作將落地。這次,又是誰會入局陪他打上一把?
(來源:界面 馬一凡MYF 李一帆 劉詩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