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商業下被謀殺的二手書店
“一間活脫脫從狄更斯書里蹦出來的可愛鋪子,放眼全是直抵天花板的老橡木書架,撲鼻而來全是古書的氣味,混雜著霉味兒、長年積塵的氣息,加上墻壁、地板散發的木頭香……,當然,還有一位年紀五十開外、以老英國腔、老英國禮儀淡淡招呼你的男士。”
以上這些,是很多英國人對二手書店的印象。作為世界上二手書店的盛產地,英國人早已把這些寂靜古樸、書香四溢的書屋,視作傳統文化的一個部分,認定它們,會安安靜靜地流傳下去。然而,最近一場圍繞二手書店的爭論,打破了英國人的美好幻想。讓他們忽然意識到,在一片商業繁華下,二手書店早已像他們一個無限熟悉的故人,身影漸行漸遠。
他們殺死了我的書店
這場爭論始于一家叫做埃爾伍德的二手書屋,老板麥克・哈里斯因為還不起貸款,書店瀕臨歇業。恰好有天,一個報社記者將鏡頭對準了在書店柜臺后打盹的哈里斯和他的牧羊犬,打算用這張圖配一篇關于英國小業主商店正在衰退的文章。
滿腹牢騷的哈里斯終于逮住機會。他向記者大倒苦水,說他的書店倒閉都要歸咎于這蓬勃發展的商業社會——林立的大型連鎖書店、網絡上的更低折扣、飛速增長的稅率。另外,他的書店門口,還有一家樂施會(Oxfam)書屋。
樂施會,是一個發源于牛津,有67年歷史的跨國組織,它每年在全世界各戰爭和饑荒地區投入6億美元,提供緊急救援,還致力于全球氣候變化和種族歧視。
哈里斯為何會認為,作為慈善團體的樂施會也是“殺死”書店的“兇手”之一?原因在于,樂施會同樣也做二手圖書銷售,而且還能很便宜地拿到各書店的折扣,并有稅收上的減免。
哈里斯和他的狗,以及一篇《他們殺死了我的書店》的報道,第二天成了這家報紙的頭條。哈里斯的書店雖然倒了,但他卻生平第一次嘗到被人關注的滋味。英國各媒體紛紛約他采訪拍照。《衛報》也給埃爾伍德來了個整版報道。
據統計,像哈里斯的“埃爾伍德書屋”這樣,由個人獨立經營的二手書店,在英國已經從30年前的3000家下降到現在的1500家,這個數字還將繼續下降。但樂施會的負責人大衛・麥卡勒認為,英國的舊書業并不會因這些小書店的謝幕而終止,反而會更繁榮。比如樂施會在二手圖書銷售方面,已經成為歐洲第二大零售商,擁有130家分店,每年凈賺3200萬美元。
只是,很多像哈里斯這樣的老派人物,卻不認可大衛口中的“繁榮”。在他們看來,所謂的興盛,只不過是種浮躁的喧囂。于是每次有人采訪,哈里斯都會站在他已經空掉的書店外,對著行人說,作為店主,他最喜歡看人們抱著種種期待進入書店,“這里或許昏暗,布滿灰塵,但人們總能欣喜地在一些架子后面找到極為出色的書。無論是店主還是讀者,這份樂趣都慢慢不再有了。物是人非,草木荒涼。英國二手書店的黃金年代已一去不復返。”
尤利西斯吃午飯去了
或許“哈里斯們”心中真正的二手書屋,該像查令十字街84號、像威爾士小鎮黑-昂-歪城(Hay-on-Wye)里的幾十家書店、像“書架足有30英里”的福艾爾斯書屋……
查令十字街是倫敦著名舊書街,長約一公里。南端直抵泰晤士河,往北經國家藝廊,穿過唐人街,旁及柯芬園,至牛津街為止,再往下走很快就可看到著名的大英博物館,而這一帶,則又是另一個書店聚集處。
之所以這條街上的84號最為出名,要歸功于紐約女作家海蓮所寫的《查令十字街84號》。這本書,是作家自己和倫敦舊書店書商弗蘭克之間的通信集。
一開始,是海蓮給查令十字街84號的馬克書店寫了一封信,求購一些絕版圖書。這一天是1949年10月5日。
很快,回信和她要的書就來了。此后,書商弗蘭克開始全權負責為海蓮尋書寄書。雙方的信任很快達成。五十年代初期的英國物資實行配給制。海倫就從美國給書店的店員們寄來火腿雞蛋和香腸,讓他們吃到很久沒有見過的“完整而大塊”的肉;弗蘭克則在英國各地奔波購書,有時海蓮只是隨口一句抱怨:“這是個墮落頹廢的年代,他們居然把漂亮的舊書頁撕下來當包裝紙。上面描述的是一場戰役的中段,但我已經看不出是哪場戰役了……”弗蘭克就開始出入豪宅,為存貨不多的書店添置新品,踏破鐵鞋,為她尋覓難得一見的珍本。
只是,雙方二十年間始終未曾謀面,相隔萬里,深厚情意莫逆于心。
直到1969年的一天,海蓮接到一封弗蘭克的店員代他回復的信件:弗蘭克本人已于1968年底腹膜炎病逝。哀傷的海蓮只能感嘆:“但是,書店還是在那兒。你們若恰好路經查令十字街84號,代我獻上一吻……”
海蓮不知道,查令十字街84號已準備關門大吉,書店主人的后代無心經營舊書,一年后《查令十字街84號》暢銷,海蓮把家中所有的鞋盒都騰出來裝各地書迷寄來的信件。1986年哥倫比亞公司將此書拍成電影,反響極高。可惜該片被中國碟商譯成了《迷陣血影》,讓國內很多愛書人與其失之交臂。可無論圖書還是影視的成功,都沒讓書店起死回生,舊址仍在,只是店面早已轉做其他經營。
除了查令十字街,英國還有一個著名的二手書圣地——黑-昂-歪城。此鎮在威爾士東北山區,坐擁青山綠水,風景極美。但是這里不通鐵路,從倫敦開車單程也要六七個小時,當天往返幾乎不可能。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鎮上有位布斯先生突發奇想,買下一個廢農具廠,改成一個巨大的舊書店。此后,這里陸續開了三十八家舊書店,還有一家開在山上古堡里。在黑-昂-歪城,很多外國訪客,往往都能買到原本出自本國的“絕跡書”。而鎮上最大的一家書店,存書40萬本,僅“中國”題材,據說就有三書架。
即便藏書如此豐富,黑-昂-歪城里的這家書店,也沒能成為英國人心里“最大的舊書屋”。因為這個名號,早已被福艾爾斯書屋搶先獲得,據說那里的書架足有30英里長。作家董橋在店中購書后感慨:“這回我真正體驗到書的威力。筆比槍更可怕。”
福艾爾斯書屋不僅大,而且還曾是許多作家、學者、社會名流的聚會場所。其中最成功的一次聚會是為蕭伯納舉辦的,參加者有2000人。事后,蕭伯納寫信給書店,說菜肴很可口,只是如果還有機會再來,別忘了他是個素食者。
福艾爾斯書屋還有一次和希特勒親密“接觸”的經歷。那是在上世紀30年代,店主克里斯蒂娜聽說希特勒在德國大舉焚書,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出高價買下這些書。希特勒居然親筆回信,耐心解釋說,那些被焚的書都是不道德的,他同樣不希望英國的道德受到污染。
在商業大潮的沖擊下,曾經輝煌的福艾爾斯書屋也和它的同伴一樣,漸顯老態。多年前,就有人抱怨書店管理混亂、員工業務不熟。據說,曾有一位顧客要找《尤利西斯》,店員則告訴他,尤利西斯吃午飯去了。
愿天堂能存在得久些
有太多例子,證明著英國二手書店的沒落。有人說,這正是全球經濟下,逝去的英國傳統文化的一個切片。然而,這又不單單是個英國故事。在這個全人類越來越不讀書的時代,無論哪個國家,獨立經營的二手書店、人文書店,都面臨同樣的經營困境。
比如在日本,也有一條著名的舊書街——神保町書。街道兩旁林立著近兩百家大大小小的書店。幾家著名店面,如慶文堂、一誠堂等,店主本人就是史學專家。寫歷史小說的作家很多都曾仰賴他們幫忙找書,像司馬遼太郎、井上廈的許多著作,如果沒有這些店主協助,恐怕很難問世。
在神保町書,還可以聽到許多有意思的對話,像“我喜歡作家太宰治!”“真的?那我帶你去看他劈腿時寫的悔過書!”原來在八木書店古書部里,有太宰寫的八頁道歉信,自貶為山猿而自責一番;或是誰喜歡三島由紀夫,可以到玉英堂買到他親筆手稿,其他還有川端康成、井上靖等日本近代文學巨擘的原稿、書簡。
然而,神保町的書店通常并不賺錢,最好也不過是開業三五年后才略有盈余。就曾有店主,告訴采訪他的記者:“從開始我就做了三年賣不出半本的心理準備。可托您的福,連續三年赤字后,今年總算有資格繳稅啦。”
日本的書店店主,其實還算幸運,雖前路漫漫,但希望仍在。可有些抱持夢想的獨立書店經營人,卻再沒機會實現夢想了。2008年初,香港青文書店被迫結業后,老板羅志華把賣不出的書堆進一間狹窄的貨倉,等有財力后重新開張。
臘月二十八,羅志華到貨倉內整理書籍,不想書堆坍塌,他被壓在書下,當場喪生。尸體兩周后才被發現,肉身腐爛,血水滲出,書頁通紅。之后,有媒體刊出新聞:除夕前夜,某偏僻貨倉“貨物”倒塌,壓死“從事貨運代理的小商人”。
愛書如癡的羅志華,最終讓書本成了他的墓室。他整理書,其實是想挑一部分參加春節后的臺灣書展,讓好書不至于被塵封,有機會示人。于是有人感慨,這些孤獨、落寞的獨立書屋,在商業勢力蠶食鯨吞的暮色蒼茫里,仍努力發出一點光。因為循著光,愛書人才能找到他們的天堂。
巴黎的塞納河畔,也該算是天堂之一吧。那里有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它的傳奇說也說不完——美麗的女店主雪維兒・畢奇,請不懂英文的法國排字工人,以手工排出有史以來最難懂的英語小說《尤利西斯》,并派人把這本當年的禁書夾帶于褲兜,搭船運送給英美兩國訂戶;紀德、龐德、艾略特、海明威、阿拉貢,這些寄居巴黎的文人,一直把“莎士比亞”當做他們的家,把畢奇當做最親密的伙伴。1944年8月,盟軍打進巴黎,海明威幫助畢奇解決了在屋頂放冷槍的納粹狙擊手。之后,這位英雄和畢奇擁抱告別,說他接下來還要去解放麗池飯店的酒窖……幸好有文字,這些書店和它們的故事才有機會流傳。但愛書人,哪個不希望這些被他們視為天堂的書屋,能存在得久些,再久些。而不是僅僅以文字,流傳給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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