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我沐著冬日燦爛的陽光走進了國營民生商店。

　　當我踏上營業大廳那紅白間色的水磨石地板時，就結束了我渭北高原苦干6年的知青生涯。

　　1980年民生商店舊貌，左二為書記朱俊杰

　　1958年西安市百貨公司工會干部合影，前排左二為朱俊杰

　　1964年陜西省商業功效系統參加蘭州軍區軍訓合影

　　1979年在民生商店高民兵集訓，左一為嚴建設

　　1979年在民生商店任書記的朱俊杰

　　1979年朱俊杰在主持會議

　　1980年民生商店的本子柜組

　　1980年民生商店的櫥窗

　　1980年民生攝影部的紙袋

　　1980年去上海開會。左起分別為翁美璐、賀建、張素娥、嚴建設、郭鳳蓮

　　1980年全國十大商店會議

　　1980年召開的全國十大商店會議

　　1981年在公園過五四青年節。左一為嚴建設，右一位曲家琪

　　1983年4月離店的職工

　　1983年書記站柜臺

　　1988.11延煥梧給朱俊杰簽署的任命書

　　2008年的民生集團門口

　　2008年的優秀營業員

　　老書記和其老伴在家中

　　2008年民生集團門內狀況

　　2008年裝修中的民生集團

　　72歲的老書記朱俊杰

　　這是當時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型百貨商店。是一座按蘇聯圖紙建設的3層大樓，位于西安解放路東二路口。主營業廳分南北兩處2米寬的鑲玻璃油漆木門，中間是長3米的兩個明晃晃大櫥窗。有員工200余人，營業面積大約為3000平米，非常氣派。門頭還有個民生攝影部。1958年蓋此樓花了40萬元。

　　那年我被從貧瘠的渭北高原南端招工進城，走后門到了民生商店。在核算店作會計的父親說：趕緊去報到，按中華全國財會制度，月底前報道的話，能領半月工資。錯到明天就是1號，這半月工資就黃了。16塊多錢呢。

　　我先被分到鞋帽柜，心里很膩歪，趕緊上樓找商店經理許西元，那是8年前在禮泉農場熟識的，經他發話被分到樂器唱片柜。照例先辦學習班，搞民兵訓練，簽訂師徒合同，大學張秉貴，訓練笑臉相迎。并被工會宣傳干事告誡不得非法同居：某院校有70名女學員和16名非洲人通奸，曾生一黑嬰。

　　學習班上曾給一女青工草擬打油一首：鋼筆緊捏在手，別字說類作婁。工會談晚婚，計劃難訂出口。莫瞅莫瞅，挨到下班再走。

　　那美女大怒，說有的人狂什么？知青都屬三品官：文化大革命的犧牲品、四人幫的實驗品、搞四化的廢品。

　　然后是無關痛癢的考試。那時青工里羊多狼少比例失調，大約為6比1的比例。我和柜組里仨待字閨中的大姑娘合用一大搪瓷茶缸，無分冬夏，各人安排自己的嘴位。我飲用的位置在手柄處。那公用茶缸里總泡著沙果葉子，有時擱點糖精，職工來了都要喝，包括熟顧客。

　　當年沒空調。冬季只能穿厚點。夏季把柜臺內水磨石地板擦凈，女青工都以赤腳踩地納涼。

　　在70年代末，雖然革命委員會成立了10多年了，各單位還在鬧派性，這給書記出了難題。書記先彌合兩派的敵視情緒，淡化階級斗爭的觀念。1979年設立了深圳、珠海兩大特區。同時解除了汪東興紀登奎陳錫聯吳德4人職務，1980年胡耀邦擔任中央書記處書記，4月給劉少奇平了反，同時撤走了天安門廣場上馬恩列斯的巨幅畫像。

　　轉眼到了80年代。

　　當年電唱機也屬緊俏商品。女同事說，你新來的，有20臺上海產的“中華206”全被郭麻子（主任）那幫老梆子們給關系戶分完了，沒咱的菜。當時來了個胖墩子姑娘，倆肘在柜臺上一支，壓得柜臺吱吱嘎嘎響，然后愣問有舞曲么？我一邊懷著對公共財產的擔心害怕她壓塌柜臺，邊支吾她，并想起旋轉的陀螺。

　　有天我正放唱片《梁祝》，三樓來了仨漂亮女孩要“好唱片”。我說，啥都沒有。她們說，這張就好！我笑道，這張不好，啥調子嘛，軟綿綿輕飄飄的聽著羞死人，年輕人不敢聽這味的調子，不然半夜睡不著容易想入非非。她仨撇撇嘴，又嘻嘻哈哈大笑起來推推搡搡走了。在光線昏暗的職工食堂，她仨正大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見我就說：想入非非！

　　一女人端鋁飯盒米飯，上許多芹菜說5分錢的。另一個說，你咋弄那么多菜，都餿了。就很沮喪。議論后一致認為，應該熱開了再吃掉。那天聊熟絡了，那幾名丫頭片子旁邊的一婆娘大言不慚，讓我把她叫姐。我大笑道，叫姐并不好，還是罵人的話呢，比如窯姐。

　　柜組里有倆中年婦女，見面就笑夸我，我心存感激。不料那天在辦公室門口，無意聽見她倆給郭麻子打小報告：小嚴偷奸耍滑懶惰，下班到點光想回家，不尊敬俺當師傅的，嘴刁成天諷刺人。

　　郭麻子當時竟辯解說，我看小嚴還是踏實肯干的，人家都得了108條表揚意見了，我看你倆以后也檢點點。后來郭說，那倆鱉孫曾將貴柜組里（小金庫）4塊錢弄得不知去向，吃里扒外成天愛給經理戳窩搬是非，虛偽很。

　　那是個新舊交替的年代。新鮮事物層出不窮。在計劃經濟的束縛下，很多東西都憑票證購買。煤票、糧票、布票、棉花票、油票、副食券、工業券和指標以及糧本、煤本、購貨本等等，家家都離不開。當時人們頗羨慕軍烈屬。那些人買東西享受優先權不用通宵排隊。社會上流行四大令人眼紅的職業：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干部售貨員。售貨員能買到處理東西和出口轉內銷因質量差而退回的廉價服裝。

　　1978年民生百貨商店年銷售為100萬，而到了1982年就達到1000萬，年利潤140萬，當年能蓋3-4座民生大樓。

　　那時寶成煙0.19元/包，大雁塔煙為0.26元/包，一雙牛頭牌皮鞋賣到十幾元，的確良襯衣10元，滌卡制服20元左右，滌綸外套39元/件，鳳凰自行車168元/輛，全鋼防震的17鉆上海牌手表125元/塊，海燕牌的黑白電視機售價386.5元，還能分期付款。當時學徒工18元月薪。有三輪車工人聞知女兒買了的確良大怒：恁們都這個涼那個涼，恁爹俺光脊梁！

　　有次手表專柜來了個黑臉瘸子，說想買塊上海手表。當年售價125元。年輕的女營業員拿出手表，在校對儀上查驗后交他看。他仔細看后，從褲兜摸出塊手絹當營業員面包好才掏錢。不料當時沒帶夠錢，就說手表先擱好，家就在路口住，3分鐘帶錢來取。營業員照他的意思擱進柜臺。不料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到午后交接班時，打開一看傻眼了，里面包裹的是塊圓石片。經黨支部研究決定，讓該人賠50%并由部門進行批評教育。

　　還有個姓X的開朗女孩，被一女團支書刻薄揭發在集體宿舍與男友非法同居影響極壞，縱使結婚也算先奸后娶。自己當夜一直偷聽保證確有其事。工會研究決定，柜組進行開會幫教，責令其在商場全體職工大會檢討并由職工討論，深挖資產階級思想自由化根源，延期轉正1年。意味著每月少拿5塊錢。

　　印象最深的是那最漂亮的，明眸皓齒皮膚白皙的團支書。姓F。

　　那年我情緒低沉，忽然不想上班，就干脆曠工在家寫點稿子。那漂亮的女團支書上門做思想工作。坐在木板凳上禮節性地詢近況，邊說話邊優雅地翹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晃。

　　她的來訪使我猝不及防。就只得打諢：現年歲已大，24歲連對象也找不到，共青團組織能否幫忙？

　　她眉頭一聳，洋洋灑灑說了一篇大道理。大意為年輕人應以爭取進步響應黨號召為重。個人利益服從革命利益云云。那雙美麗清澈的大眼睛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次日我勉強上班。被主任喊到辦公室嚴厲批評。有倆女孩竊竊私語，得知那美人團支書香消玉殞，昨夜竟殉情服了瓶DDV自殺了。可惜很（當年自殺者一律被視為革命叛徒）。老職工說：二球貨二球貨，拿人命開玩笑。——怪不得辦公室避孕套最近少的厲害。當年避孕套都是免費發放，擱在商場辦公室桌子上任由人偷偷按需取用。

　　接任的團支書仍為女孩。五短身材圓頭圓腦，不仔細簡直看不出那兩絲瞇縫眼。該女孩愛跟熱衷入團積極分子男青工兜搭打鬧，商店其他矜持女孩甚鄙視，乃取了綽號：葫蘆頭。

　　投出的稿子每每被原樣退回，有批語稱缺乏革命精神，含自然主義傾向。

　　1978年4月1日，朱俊杰任民生商店書記。許西元為經理。為擴大自主權，1980年在重慶參加了全國十大商店會議。作為西安市第一家百貨商店，通過當年王世俊副市長制定了第一套自主權方案，又通過商業部，爭取到自主權。給商貿改革闖了條路（朱俊杰于1988年11月10日被西安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延煥梧任命為西安市第一商業局局長。那是后話）。

　　用錢自主權。那年月各商業部門賺錢要上繳，用錢要審批，省商業廳和市商業局掌握審批權。有了自主權后，民生商店能留成利潤15%，于是采購了吉普車、2臺卡車，創辦了職工閱覽室，并給職工做了咔嘰布、的確良工作服。但調離的職工要按規定上繳。成為全市財貿系統職工眼紅的單位。

　　進貨自主權。當年百貨商店的貨源只能從三級站進貨，三級站（批發部）-二級站-一級站，要經過3道手續。有了自主權后，民生商店能直接從全國各地工廠進貨。像當年的駱駝牌搪瓷、山丹丹洗衣粉、中華牌肥皂、一印二印的花布就不用去三級站采購了。

　　經營自主權。1980年初曾廠店聯營銷售過彩色晴綸脖套，有大紅、粉紅、鵝黃、青蓮、粉綠、寶石藍和黑色白色多種顏色。售價3.25元，成為西安城趕時髦女孩春季最青睞的東西。排隊也難買到。

　　在重慶全國十大商店會議上聯系到武漢商業局局長姜紅旗，遂搞了次轟動全國的武漢商品展銷活動。組織回560萬元武漢的皮鞋、金獅牌女式昆車、黃鶴樓牌手表、蝙蝠牌電風扇以及服裝五金小百貨等商品在民生大樓展銷。

　　非常轟動。頭天北起五路口，南到西一路口的解一門市部（婦女兒童商店），真是人山人海非常熱鬧。平常一天的營業額為10萬元左右，那天開門到下午3點就賣了40多萬。那些天全體職工12小時連軸轉，沒假期，嗓子都啞了。中午下午單位每人一份免費饅頭燴菜。

　　那年的展銷那天下午3點，為了展銷順利進行和防止事故，黨支部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臨時關門。次日借來韓森寨工人俱樂部的鐵柵欄，全體干部戴紅袖章維持秩序，南門只許進，北門只許出。武百商場的經理楊勤泰笑得合不攏嘴。

　　現在的民生集團豈止鳥槍換炮：截止2006年12月31日，資產總額11.36億元，其中固定資產6.55億元，流動資產3.24億元；2006年公司商品銷售達10.40億元，2006年實現凈利潤1871.71萬元。

　　30年前的全國十大商店：上海第一百貨商店、上海第十百貨商廈、哈爾濱第一百貨商店、天津百貨大樓、北京百貨大樓、西安民生百貨商店、重慶百貨商店、廣州南方大廈、武漢百貨商場、南京新街口百貨商店。

　　人事自主權。當年民生分了4個營業組：針織百貨組、鞋帽文化用品組、服裝紡織品組和五金家電組。大組長類似如今商場的部門經理。而這些組長的任免都得經過百貨公司，以致連營業時間都得百貨公司批。改革后把上面的4個組變成4個營業部，自己設立營業部主任。此外還設立了政工股、業務股、財務股、總務股、勞資股以及工會，能自己任命股長。營業時間當然也下放了。

　　物價自主權。當年所有物品，大到自行車縫紉機，小到針頭線腦水果糖，所有物品都的通過西安百貨公司物價科劃價審批。由于業務量大，曾發生過夏季的裙子到元旦才劃價審批下來。經過黨支部書記等人的多次爭取，劃價審批權終于下放。當時一般的商品差價率僅13%，易碎鮮活商品為20%，小商品為30%，手表自行車電風扇為7%，電視機冰箱等大件商品為5%以下。

　　民生商店當年狠抓了優質服務。口號為一顆紅心，三尺柜臺。指定的策略為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人優我廉。實行三聲三主動營業員行為規范。招呼聲、介紹聲、道別聲。提倡主動招呼、主動介紹和主動出示商品。

　　我當年已是百貨公司的勞動模范。也是民生商店的優秀營業員。柜臺上方懸掛我的鏡框照片，店堂內外四處懸掛我的語錄，內容大致為：你接待每個顧客都代表民生商店、接待外地顧客就代表西安市、接待外賓就代表中國。

　　此后領導們開會，每次都強調“嚴建設同志說過”。30年后老書記說，其實你當年只說了其中兩句，內容是我讓宣傳干事在你的基礎上拔高和升華的。

　　我還常做報告。一篇文章，經工會宣傳干事一改，則血肉盡除面目可憎。工會主席抖動滿臉橫肉笑道：回頭建議給小嚴挑上擔子弄個柜長干干。

　　大會上書記常讓我講體會，我胡謅到涵養和修養。一美女漲紅臉反問道：現在整個社會都沒有修養，咱有修養頂個啥？整個社會都水混了，何不趁機涮涮腳，以免便宜全被別人撈了去？

　　那年春天，我被派往上海參加全國十大商店共青團聯誼會。但我當時還未入團，工會主席說，就填個部門團支書好了。那時出差很辛苦，大包小包得幫同事采買很多東西，尤其去上海。被譽為“派遣義務采購員”。

　　當年我在民生收到過300多封情書，有些是匿名的。信的格式一般為：嚴建設同志-承蒙您的關心-致因我-此致-敬禮。如此這般。然后我認識一姑娘，然后陷入熱戀，然后結婚了。當我摁下指紋時，感覺似乎自己把自己賣了。

　　旅婚杭州，除在姑媽家混飯外，幾乎天天吃1毛錢1碗的雪里蕻筍干面。那年因領證早了10天（不足25周歲），被刻薄的工會主席提議取締了當月婚假，批評教育，扣了當月工資37.5元。

　　當年民生商店對待職工采取人性化管理，狠抓思想教育。每周有5次班前班后會議。有個姓劉的值班員偷拿了外地顧客的人造革提兜，內有現金12元、全國通用糧票5.5斤、大茶缸1只。書記建議還是由治安保衛上做思想工作，動員他自己承認，不搞繩子捆綁逼供信。

　　60-70年代間，有些單位對職工干部動輒關押，類似軟禁、叫做辦學習班，成天在里頭斗私批修。大概和如今的雙規差不多。更有年輕干部積極上進爭取入黨的更甚，對學習班里的學員手銬捆綁毆打折磨，人為制造冤假錯案邀功。

　　那年月，不用說每年鞋帽柜臺年年擠破頭地搶購，以至于后來在鞋帽柜臺前焊接了粗壯結實的水管子。連新唱片也得排隊走后門。1980年，唱片公司新灌了在團中央獲獎的《妹妹找哥淚花流》等15首歌曲以及后來的印度電影《流浪者》插曲等，搶購的群眾兩次把玻璃柜臺擠爛。

　　1983年4月8日，為解決集體戶口和國營戶口的混崗問題，我們同期48名青工離開了民生商店。辦手續時上交了5件工服，得到了本大影集。我們這些為民生苦干40個月的職工終于光著脊梁走出了民生商店。離店時的月薪為37.5元。

　　在此謹向過去的同仁表示問候！

　　并向老書記朱俊杰及部分老領導表示敬意！

　　記得曾撰寫《別了，民生商店》歪詩一闋：

　　別了，民生商店。我含笑走出了你的門檻。

　　別了，你人聲喧鬧的夜晚。

　　樓郭上閃爍著紅紅綠綠的燈彩，

　　霓虹燈光照射著臉色凍得發青的小販。

　　穆斯林們煮沸了香膻四溢的牛羊肉湯鍋，

　　電石燈集合了河南腔調甜膩的吶喊。

　　營業大廳浸透了清脆而有節奏的算盤聲，

　　一聲悠長的電鈴揮滌了一天的囂喧。

　　（略去16行）。

　　別了，民生商店。我噙淚走出了民生商店。

　　別了，你睡眼惺忪清晨的柔曼。

　　當晨曦浸透了東窗那美麗而寬敞的格欞，

　　當朝暉鋪滿了紅白間色的水磨石地板。

　　雞毛撣子拂去了昨日里盲目的激動和怠倦，

　　《歡快之聲》的天藍色唱片在活潑而均勻地旋轉。

　　難忘那些蘊含了諧謔而熟稔的青春微笑，

　　脈脈含情的春風里贈言鼓勵和依依握別的留戀。

　　（作者：嚴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