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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譯/松柏

4月3日，阿里巴巴集團董事長蔡崇信受邀參與挪威主權財富基金專訪。面對主持人一系列尖銳的提問，蔡崇信顯得從容不迫，敞開心扉聊起自己的成長經歷，回憶當年與馬云和阿里相識的故事，反思過去這些年所走的彎路，提出對當下中國市場的看法，還給當下的年輕人提了提建議。

以下為訪談內容(經聯商網編輯)：

出生臺灣，13歲時搬遷至美國，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轉變？

蔡崇信：這一轉變非同尋常，我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從小成長于純中式的環境，就讀于中國學校。初到新澤西州時，幾乎不會說英語，且 13 歲就去了寄宿學校。在美國，我認為融入社會并與大家成為朋友的最好辦法就是多參加體育運動。我參加了很多球隊的選拔，但被棒球隊淘汰了。我的棒球技術并不好，但我的運動能力很強，而且有一定的速度，跑得很快，所以參加了美式橄欖球的選拔。我在校隊里打美式橄欖球，高中時還玩過長曲棍球，后來又在大學里玩長曲棍球。

成長過程中對你影響最深的是誰？

蔡崇信：我的父親。他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聰明、思想最敏銳的人之一，但他十分嚴厲，所以我內心恐懼他。雖然他已經不在我們身邊了，但我還是怕他。過去這些年，我時常在想， 如果他還活著，或許我可以很驕傲地和他說，“嘿父親，我的人生小有成就，或許可以和你相媲美”。但我還是沒他聰明。

你是怎么進入阿里巴巴的？

蔡崇信：大概是在Investor AB工作的第四個年頭，即1999 年，臺灣的一位朋友，我們的父母也是朋友。他來找我說，“你必須去杭州見見馬云這個人，他很特別，甚至瘋狂，但你應該去見見”。于是，我搭上了飛往杭州的航班，那時，每周只有兩班飛機往返于香港和杭州之間，分別在周二和周四，我坐飛機去杭州看他。我去到他在杭州湖濱花園的公寓。第一次踏進這座公寓時，我注意到門外有好幾雙鞋，里面有好些人正在工作，包括工程師和客戶服務人員。

彼時，馬云創建了一個網站，為來自中國的中小型出口公司提供服務。不管你信不信，我們的第一個網站是英語網站，因為它面向西方客戶。當時有工程師和客服人員一起工作。我還記得他們有一個筆記本，上面記著網站上的每一個注冊用戶，當時有 28000 名注冊用戶。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和馬云聊天，我說：“馬云，我想上廁所。能用一下洗手間嗎？” 說完我就進去了。水槽旁邊放著十來把牙刷。我感到震驚，這些人每天24小時就在這個房間里工作。這就是企業文化的開端。

大家為什么要跟隨他？彼時阿里巴巴的藍圖是怎樣的？

蔡崇信：他不僅具有遠見和魅力，還有很多追隨者。那時相當于白手起家，很多員工都是學生。大家之所以跟隨他的最大原因是：他讓人們看到了未來。當時，我們的業務是B2B市場。他表示，在中國即將加入世貿組織之際，所有這些中小型公司都希望在全球范圍內開展業務。阿里巴巴當時的使命是， 現在也仍然是，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我們的DNA、企業文化就是幫助小企業盡可能地走出國門。這就是我們的愿景。

什么時候意識到公司會壯大？感受到它已“騰飛”？

蔡崇信：直到 2005 年左右，也就是公司成立7年之久，雅虎向我們拋出橄欖枝，表示想投資，eBay也示意了。我們當時甚至考慮賣掉我們的心頭肉“淘寶”，如今它已成為中國最大的電商平臺。最終我們與雅虎進行了談判。他們不僅向公司投資了12.5億美元，還在二級交易中收購了一些風險投資公司，使公司(阿里)的估值超過40億美元。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然后我還與父母見面了，那是一個自豪的時刻，我對我的父親說，“我想我已經取得了一些成績。”

直到淘寶開始變現，我們才意識到業務規模開始“起飛”。其實買家和賣家在市場上的表現一直都還不錯，但在變現方面遭遇困難，2006 年和 2007 年我們做了幾次嘗試，但效果都不是很好。后來發現，我們基本上是通過搜索廣告來實現市場盈利的。換位思考，在eBay的市場上，用谷歌的方式來盈利，這是獨一無二的。這其實是阿里巴巴的新創舉。2008 年，現金流開始呈指數級增長。那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擁有了一個真正的好東西。

你們面臨的最大競爭是什么？

蔡崇信：我可以列舉出很多競爭對手，你也知道他們，你可能還投資了其中一些。事實上，當我們開始“內省”，反思過去幾年的所作所為，我們已經落后了，忘記了真正的客戶是誰。我們的客戶是使用我們應用程序購物的用戶。但我們沒有給他們最好的體驗。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算是自取其咎，沒有真正關注價值所在。在重組中，我們的新首席執行官來了。我是董事長，但我與比我年輕 12 歲的 CEO共事。他非常關注用戶，專注于產品、界面和用戶體驗。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

你們是如何糾錯的？采取了哪些措施？

蔡崇信：首先就是承認錯誤。我們承認，過去我們可能沒有注重用戶體驗。其次就是進行人員重組，改變符合戰略的組織結構。我認為這是大公司的通病，即組織結構通常是固定的。他們不改變是因為人們不喜歡改變。他們不想換工作，害怕被解雇，諸如此類。然后，你就開始把公司的發展方向與你的結構相適應，但事實不應如此。應該反其道而行之，應該先明確方向，再設定組織架構。所以我們實際上在淘寶內部進行了重組。我們集團的CEO同時也是淘寶天貓的CEO，如果你看一下他今天的直接下屬，與三個月前大不相同。

為什么忽略了市場的變化？是官僚主義盛行還是另有其因？

蔡崇信：在我看來，不愿意承認錯誤是人的天性。盡管真正的領導者、優秀的管理者都有這種意識，以及自我反省的能力，并說“我可能沒有做對什么？”“我做錯了”“我需要改變”。但人性使然，他們也有可能做不到這一點。我們掉進了這個陷阱。但有時不得不虛心認錯。謙遜也是領導力的一部分。你必須能夠承認自己的錯誤，然后說，“好吧，讓我們改正錯誤”。但這是新的愿景，因為員工正在尋找這個方向。這很重要。

每況愈下的狀況對公司士氣造成了什么影響？

蔡崇信：過去 3 年以來，(阿里)士氣一直不佳。這是多方因素造成的。一方面，新冠疫情帶來沖擊，疫情結束后，中國經濟先是有所反彈而后又趨于平緩。另一方面，競爭加劇，監管審查困擾。我們支付了巨額罰款，但這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對我們的士氣帶來了沉重一擊。但正如我所說，最重要的是，員工在重新尋找方向。如果你能清楚地傳達這個方向，他們就會重新煥發活力。

如何看待如今的中國消費者？

蔡崇信：如果觀察中國整體的經濟，其產量約占全球的 31%，但消費量僅占其中的 14%。這顯然是不平衡的。作為一個凈出口國，中國制造了大量商品，換句話說，中國消費者的地位應該有所提高，可與西方發達市場相媲美。目前，中國的總體消費略高于 50%，而發達市場的消費占經濟總量的 70%以上。因此，中國市場潛力巨大。

但在我看來，有幾個因素抑制了中國人的信心和消費意愿。第一，房地產低迷催生“節儉效應”。平均而言，房地產價格下降了 30%。當人們的資產中很大一部分與房地產掛鉤時，消費傾向就會減弱，而更傾向于儲蓄。其次，現在的年輕人仍然擔心找不到工作。以我們自己為例，在過去的幾個季度中，我們進行了裁員。實際上，我們并沒有主動裁員，而是通過自然減員，停止了新的招聘。重要的是，企業，尤其是私營企業要獲得激勵、信號和信心，以進行投資和雇傭員工。 

因此，當人們對未來和工作的穩定性感到不確定時，他們的消費傾向也會受到影響。不過，中國的消費能力還是存在的，中國的儲蓄率非常高，家庭現金仍然非常充裕。

多年來中國一直是世界工廠。你如何看待未來的發展？

蔡崇信：盡管人口相對減少，中國仍將是世界制造業強國。中國的人口仍然非常龐大，有 8 億生產工人。即使減少到6億或6.5億，也仍然具有相當可觀的規模。中國人民勤勞，教育體系也非常完善，擁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勞動力和熟練的技術工。雖然很多人將供應鏈轉移到越南、墨西哥等地，實現供應鏈多樣化。但以越南為例，其人口約為1億，勞動力 6000 萬，而中國是越南的 10 倍多。他們永遠無法取代中國成為世界制造業中心。

步入人工智能革命的第二年，阿里如何對待人工智能？

蔡崇信：作為中國最大的云計算公司之一，擁有一個自主開發的大型語言模型舉足輕重，這有助于云業務。如果我們有出色的“大語言模型”，其他開發人員在此基礎上進行開發，他們就會使用我們的計算服務。AI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們云業務的左右手。另一方面是電子商務，這是AI使用案例最豐富的領域之一。你可以在我們自己的模型甚至別人的開源模型之上開發出很多非常酷的產品。我們正在進行多項開發工作。例如，利用虛擬試衣間試穿，平臺商家借助AI自行生成照片、產品描述等。

談到中國的現狀，你認為西方人有哪些誤解？

蔡崇信：很多人對中國的看法過于片面，而很多事實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我覺得關于中國是否可以投資的討論非常荒謬。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人非常勤勞，正如之前提到的，有 8 億人在努力工作。因此，談論是否從中國撤資或在中國投資并無意義。人們必須認識到，你不能與中國人民對賭。這是一個將長期存在的經濟體，而且實際上對世界有利。

你覺得自己是個好老板嗎？堅持哪些領導原則？

蔡崇信：“好”的定義并不是因為你對人過于友善，這樣反倒會誤導他們。最重要的一點是及時給予他們反饋。不能是季度總結或年終總結。反饋必須是即時的。人們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做得不太對，或者是否沒有全力以赴。兩點原則：謙遜和收斂。謙虛很重要，你必須能夠承認自己的錯誤。同時要學會收斂，作為領導，控場很正常，但不能一直主導話語權，必須讓下屬發表他們的觀點，否則就會扼殺創新。

對年輕人有什么建議？

蔡崇信：我的建議是，學習一到兩項非常基礎的技能，這樣你就能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成為前10%的人。比如，如果你想學習如何編碼，或者某個特定的學科領域，就必須發展一些專業技能。以我為例，我曾做過三年的稅務律師，我學的專業技能是稅法。在人們談論稅務結構時，我至少可以表現得“專業”一點，也的確有效果。如今，我們仍在研究一些國際性的問題，在這些問題上，構建正確的公司實體、稅務結構和許可結構非常重要。我也參與了很多這方面的工作。 

你不能每個領域都懂點皮毛，然后就自居為通才。你必須有資格告訴別人，“我是這個領域的專家”，這樣你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

另外，要涉獵多個領域的知識。未來，數據科學尤其重要。選修一門數據科學課。以前叫統計學，但數據科學是更花哨的命名方式。人類的思維和思維的運作方式是非常迷人的。這與機器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如果你具備一定的編程能力，就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他們都在學習如何用 Python 或 Java 或其他語言編程，了解數據科學，了解一點心理學，就具備了在生活中取得成功所需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