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小哥、滴滴司機、大廠職員……他們在異鄉(xiāng)這樣說
還記得去年春節(jié)你是怎么度過的嗎?
武漢人民被隔離,整個中國陷入恐懼,無數(shù)人一邊看春晚,一邊刷著關(guān)于疫情令人揪心的消息。
而今年,沒有大規(guī)模的全民遷徙、沒有齊刷刷的舉家團聚,這注定又是一個不尋常的春節(jié)。
因為防疫要求,過去一個月,很多人經(jīng)歷了反復(fù)的糾結(jié)、猶豫,甚至哭著退了票,選擇就地過年。交通運輸部預(yù)計,今年春運客流比2019年下降六成多,和去年相比,近1.11億人沒有買回家的車票,29 個省市發(fā)了倡議書留人。
不回家過年,無疑是個艱難的決定。盡管許多人年輕時的想法,是躲開那個走親戚、被催婚、除了吃吃喝喝也沒太多意思的春節(jié),但回家過年,依然像呼吸和喝水一樣自然。
“不回家”的數(shù)字背后是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剛過去的年三十晚上,他們有的在被隔離,有的仍堅持在工作崗位,更多的則是躲在出租屋里度過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36氪采訪了多位就地過年的“打工人”,這其中有孤獨、有心酸,更有對生活的無限溫柔和熱情。下面是他們的故事:
央企員工克虜伯 ,28歲 ,北京, “家就像那個1,沒了它,所有的打拼將失去意義”
被決定就地過年的過程,就像是“溫水煮青蛙”。
作為一家央企的員工,盡管山東老家的防疫政策已經(jīng)放寬,不再要求居家隔離14天,但應(yīng)單位政策要求,20多年來克虜伯第一次要在異鄉(xiāng)過春節(jié)了。
內(nèi)心中,理性一直在和僥幸作斗爭。看了那么多的新聞,理性總是告訴克虜伯“你是不可能回去的”。但又總是心存僥幸:“萬一有機會呢。”票沒舍得退,核酸檢測預(yù)約沒舍得退,克虜伯內(nèi)心一直在期盼一個奇跡,總感覺能回去。
直到臘月二十,克虜伯知道沒有奇跡了,就像中國足球一樣。下午接到單位通知后,他夜里12點給家里人發(fā)了條消息:“今年回不去了。”
“特意選擇在這個時間點發(fā),是怕父母夜里睡不著。”克虜伯說,他也怕母親一個視頻過來自己繃不住。
接受就地過年這個過程,也是政策不斷試錯和糾錯的過程。先是國家衛(wèi)健委一刀切的政策引來怨聲載道,后期又不斷調(diào)整,再到最后明確指出“各地防疫政策不得擅自加碼”,政策層面徹底沒了返鄉(xiāng)阻礙。但由于工作特殊,克虜伯只能選擇“以大局為重”。
克虜伯自認為是一個有家國情懷的游子,但這次才知道,內(nèi)心裝的最多的還是家。“‘回家’就像是那個‘1’,如果沒了它,那所有的打拼將失去可以承載這一切意義的根基,失去了打拼的動力。”
去年武漢疫情時,克虜伯沒有征求父母意見擅自決定奔赴武漢一線支援,兩個月的時間,他見過了人間冷暖,“當時想過萬一自己被感染了,最對不起的還是父母”。
今年過年不回家,克虜伯的父親倒是想得開,不斷發(fā)微信開導(dǎo)克虜伯,“每天都在看新聞聯(lián)播,早就做了我不回家的打算,叮囑我一人在外也要好好過年;母親也寄了自己做的果子,總是怕我沒得吃;哥寄了一些海鮮,知道我在北京沾點魚腥不容易。”
越是不回家,克虜伯越想把年過好。好幾年不想買新衣服的他專門買了一套新衣裳,準備留著初一再穿。在十幾平米的出租屋,他還特意買了一對燈籠、一副對聯(lián)掛在門上,以往每年春節(jié),跟父親一起寫對聯(lián)都是克虜伯最享受的時刻,他把這視作“跟父親最親密的對話時刻”。
克虜伯貼在出租屋的春聯(lián)
年夜飯克虜伯在自己的小出租屋里吃的一人火鍋,兩盤羊肉、一盤蝦。看著春晚,沒敢跟爸媽開視頻,他只在好友群里號召大家給他發(fā)紅包,安慰下這個就地過年的“苦命人”。
“盡力在模仿,但也只能是徒有其表吧。”克虜伯說,過年中嗅覺感受特別重要,彌漫在周身各種各樣的味道讓人覺著這才是“年味兒”。如今,他只能從回憶中提取這些味道。
縱然再接下來的一年里,每個月都有機會回家,克虜伯也依然覺得那不是“過年回家”,“自己浪費了一個和父母過年的機會,錯過就是錯過。”
但克虜伯也沒閑著,春節(jié)假期他都被安排多天要值班,除夕一大早他就發(fā)配出去拍攝視頻,“挺好的,希望自己能忙碌起來。”
外賣員沈飛, 50歲 ,上海,為還債做滬漂
春節(jié)前兩周,上海黃浦區(qū)昭通路小區(qū)確診3例新冠肺炎病例,被列為中風(fēng)險區(qū)域。有了去年春節(jié)期間的抗議經(jīng)驗,身在黃浦區(qū)浙江中路支隊、常常往昭通路小區(qū)送餐的外賣員沈飛很快意識到,形勢再次嚴峻起來。
突發(fā)的新疫情又一次打亂了他的回鄉(xiāng)計劃,他不得不退掉了去年12月份就預(yù)定好、原定今年2月1日返鄉(xiāng)的車票。“原本以為今年鐵定能回,和女兒打了包票,但還是讓她失望了”,談到不能陪年僅9歲的女兒過年,沈飛臉上遺憾,但很克制:“孩子當時大哭了一場,我和她媽媽保證我3月份一定回去看她。”這已是他來上海的第三年,第二次沒能回家過春節(jié)。
今年50歲的沈飛,很重視這個一家人一年一度的團圓機會。但在生活的重壓之下,他只能選擇抑制自己的鄉(xiāng)愁。
沈飛是河南洛陽人,來上海前,他曾在家鄉(xiāng)附近的縣城張羅了一家婚紗影樓店面。原本經(jīng)營得不錯,但很快因為盲目投資,生意逐漸脫離軌道,欠下了近百萬外債。
生意失敗對沈飛生活的改變是巨大的。為了填補虧空,他賣掉了在老家的房子,補上了大半欠款,但房子賣了,妻女不得不回妻子娘家湖北生活,而兒子則和自己老母親留在了洛陽,由姐姐和弟弟幫忙照顧。沈飛坦言,賣房子,在老家人的觀念里,是個不得了的事情,少不了要被鄰里議論;再加上,催債的電話一通又一通,弄得他神經(jīng)緊張:“當時我已經(jīng)開始抑郁了,催債的人甚至天天給你親戚朋友打電話”,他義無反顧的離開了家鄉(xiāng)。
和所有初來乍到的外地人一樣,沈飛剛來上海時,也走過不少彎路。他印象最深的是去一家貨運公司做押運員的經(jīng)歷,待了一段時間,花幾百元錢辦了押運證,但沒有領(lǐng)到一分錢工資,身上帶的錢也花光了,走投無路之下,他選擇了送外賣。
最初的半年,因為不熟悉上海的路線,他每個月的工資只有4000元左右,但他沒有氣餒,早上7點就出發(fā)熟悉路線,9點和同事一起參加早會,三年多堅持下來,如今他的工資基本每月可以上萬元,工作時間也固定在早上10點到晚上8點。
這次春節(jié),留在上海待命的外賣員們也拿到了一定的補貼和跑單獎勵。提到這些,他臉上逐漸有了笑容:“這些辛苦沒白費,也算是能減輕一些負擔了。”
年輕人在大都市可以很快打入新的社交圈子,但獨在異鄉(xiāng)的中年男人,緩解孤獨的方式要安靜和便宜很多。
沈飛在藍騎士春晚上彈奏吉他
沈飛閑暇時就去上海的歷史故居和景點逛一逛,并在公眾號“送著外賣走上海”上記錄自己的感想,或在頭條號上傳視頻。雖然他粉絲不多,閱讀量也寥寥,但記錄和分享可以給人帶來慰藉。
他還很喜歡在送餐路上聽一聽喜馬拉雅免費的《中西哲學(xué)啟蒙課》。“這個課從最初的人類起源,講到現(xiàn)代生活,從西方哲學(xué),講到東方的道家、法家,這樣一步步聽下來,好像能讓我脫離一會兒現(xiàn)實。”沈飛說。
這個遭遇了種種變故的中年男人,就這樣在上海獲得了新的生活。他還開始主動和外賣員伙伴們交流和合作。
今年春節(jié),沈飛憑著自己曾開婚紗影樓店的經(jīng)驗,主動籌辦了第一次藍騎士春晚,舉辦地是上海市中心群居房的天臺。臨近春節(jié)時,沈飛和同事們利用工作之余不多的時間籌備節(jié)目,“每天合唱時都很賣力”。
沈飛相信,外賣員不單有眼前的茍且,也有歡樂和夢想。“我50歲了,但我的人生還在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來上海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從原來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在新的工作中獲得了希望。”
滴滴司機張忠直, 54歲,成都,“我回不了家,但希望讓更多的人回家”
這已經(jīng)是滴滴司機張忠直獨自在外的第二個春節(jié)了。2019年,53歲的他從安徽當?shù)氐膰髢?nèi)退,跟朋友來到了成都當起了快車司機,一干就是兩年。
這是一段不太愉快的開始。在國企最后的幾年,張忠直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吃力,越來越年輕的同事,越來越機械化的工作設(shè)備,讓他萌生了退意。他也短暫做過一陣子凈水器代理生意,但因為資金要求高,推銷難度大,沒有經(jīng)驗的他很快就賠上了二三十萬,給退休生活蒙上陰影。
2019年9月,無路可退的張忠直選擇離開安徽老家,在成都成為一名滴滴司機。可剛開沒兩個月,就趕上新冠疫情爆發(fā)。
那個除夕夜張忠直是在路上度過的,甚至都沒有在出租房吃上一口飯。“(當天)路上沒什么人,也沒單子,但就是不想呆在屋里。”
今年因為防疫的要求,張忠直還是沒有選擇回家,春節(jié)前一個月,妻子就問過他“今年春節(jié)要不要回來”,張忠直說“想著春節(jié)多跑跑單子,多賺點錢,拿到獎勵”。除夕夜三天前,妻子深夜又發(fā)來一通視頻詢問,他狠了狠心,說不回去了,掛了電話就在被窩抹眼淚。
2021年這個除夕張忠直還要在路上度過,年夜飯也吃不上。但他決定在除夕出車結(jié)束后,打開地圖找找家鄉(xiāng),雖然看不到夜景,但也有份特殊的浪漫。
離開國企后,張忠直給家里在安徽老家市中心買了套房子,為了來成都當?shù)蔚嗡緳C又買了輛新車,算上之前做代理賠掉的幾十萬,他每個月要還小一萬的貸款,不允許自己放松和偷懶。
過去一年張忠直幾乎每個月都是車隊里收入第一,但刨除貸款和各種油費保險費用,一萬多的月收入也幾乎不剩下什么。“每天都是十幾個小時的跑,有時只有平臺強制的6小時休息時間會停下來睡一會。”因為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張忠直回出租屋睡的時間不多,大多時候就是在車上湊活一宿,“回去就要空車,劃不來。”
今年9月,安徽老家的房貸就要還完了,張忠直期待著明年春節(jié)他能回家,多陪陪80多歲的父母。
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情侶,25歲,杭州, 兩人的第一個異地新年
小月和小武是一對情侶,他倆都就職于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今年都選擇了留在杭州過年。
小月的父母意外地有些欣喜:“我家遠,在黑龍江,春節(jié)往返坐飛機要花6000塊,聽到我不回家,我爸媽瞬間覺得替我省了一大筆。”這份有些笨拙的關(guān)心,多少令她哭笑不得。也因為小月一年能利用假期回家三到四次,父母也就不強求春節(jié)的相聚了。
另一個更隱秘的原因是,很長一段時間里,小月和父親之間都有一個“心結(jié)”:她覺得父親不能理解自己對事業(yè)和自由的追求,而父親覺得小月的現(xiàn)狀不符合他對女兒的規(guī)劃。
對小月來說,留在杭州過年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這座城市已經(jīng)承載了她和男友小武許多的感情和回憶。
95后小月來杭州已經(jīng)八個年頭,大學(xué)四年、工作四年,杭州幾乎已經(jīng)成了她第二故鄉(xiāng)。初到杭州時,她十分不習(xí)慣這里長達幾個月的梅雨天氣,體驗到什么叫做“江浙滬”曬不干棉被。而老家東北總是常備暖具,在冬日里還能穿上厚厚的棉鞋,日子十分愜意。
但如今,情況倒置了。回到東北時,小月已經(jīng)忍受不了那里干冷的氣候。她也逐漸習(xí)慣了在杭州的購物商場添置新衣服,按吊牌的原價格買衣服。過去在東北,她往往會去當?shù)氐呐l(fā)市場購買,總是跟老板砍價。
小月與小武兩人如今已談婚論嫁,小武不僅是她的愛人,也將成為她的家人。他們正計劃在杭州買房,由于新房限購,第一次搖號沒有成功,小武打算年后再試一次。
談及不能回家過春節(jié),家在長春的小武也很平靜。他來杭州前曾是留學(xué)生,在韓國待了四年,幾乎沒怎么回過家,父母習(xí)慣了,而他本人也早就習(xí)慣了在異鄉(xiāng)生活和過節(jié)。
二人的社交圈子也固定在了杭州。小月透露:“在老家的朋友都是七、八年沒見了,杭州的朋友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都一直聯(lián)系著,這次春節(jié)也約著一起過,各出幾個菜,飯后一起打牌或者打游戲。”
小月小武家的年夜飯
對于生活在東北的長輩來說,小輩不回家過春節(jié)似乎也是一種常態(tài)。小月坦言:“東北經(jīng)濟缺乏活力,年輕人口外流很嚴重,大家不是都說嘛,東北的年輕人遍布天下,連三亞都很多。”
至于長假期怎么過,他倆有了初步規(guī)劃:先和朋友吃一頓年夜飯,第二天去電影院看等了兩年的《唐人街探案3》,再去蹦個迪,還打算去上海的迪士尼樂園游玩。
不過二人比較隨性。“如果排不上隊就在家宅著看電視打游戲,也完全沒有問題。”小月甚至還打算過年期間主動加幾天班,她剛換工作不久,想利用這段時間“補補課”。
這對情侶也沒有為過年購置多少東西,年貨是在家附近盒馬買的,對聯(lián)是小月公司發(fā)的,完全是新新人類的做派。
這是小武和小月來到杭州后,第二年沒有回家過春節(jié)。上一次是去年,被疫情限制。他們開始習(xí)慣就地過春節(jié),安家后,這很可能也將是未來的樣子。
(文中克虜伯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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