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式之殤:生鮮電商的集體孤獨
“市場都是留給務實且有自知之明的公司的。”
每日優鮮的潰敗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畢竟在此之前的半個月,公司還發布公告稱,山西東輝集團計劃向每日優鮮進行價值2億元人民幣的股權投資。并且,在7月份的最后一周,每日優鮮甚至久違地恢復了線下辦公。
此前公司為節約成本,數次搬遷后,將總部地址從北京望京遷到了順義。現在新的辦公室已經裝修完畢,一切似乎都朝著更好的方向邁進。
然而一場僅20分鐘的線上會議就徹底把夢想的泡沫戳破。
會議上,大家被告知那筆融資尚未到賬,“工作就截止到今天了”。800多名員工被強制離職,工作賬號全部禁用。會議結束后,每日優鮮30分鐘極速達業務很快就被全面關停,每日優鮮App也在當晚無法下訂單。
其實,這家“生鮮電商第一股”的潰不成軍,并非無跡可尋。
01
陌路沒有狂歡
7月25日,周一,每日生鮮恢復線下辦公的第一天。看著稍顯空曠的辦公桌,員工小李(化名)還有些不習慣。
辦公室在望京時,工位甚至鋪陳到了電梯口,但最困擾她的并不是辦公環境的變化——她現在已經懷孕20周,新辦公室甲醛的氣味讓她很是不安。
7月27日,周三。小李頓覺壓在心里的石頭落下來了。HR公布通知,出于辦公樓空氣環境治理的需要,公司周四周五實行居家辦公。
7月28日,周四。小李的好心情很快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線上會議攪亂。會議中,老板徐正并沒有露面,反倒是HR負責人出面主持了會議。
“投資款尚未到賬前,大多數同事的工資將暫緩發放,并且8月就需要大家自行繳納公積金了。”
小李捂住胸口,告誡自己冷靜的同時,拿起鍵盤憤憤然打下幾行字:“沒賠償、沒離職證明,社保也斷了,遇到這種事兒,領導一個都不出現,讓一個行政的BP出面?”她還沒來得及按下發送鍵,主持人就頂不住眾口熏天,連忙應下“保證善后工作溝通機制暢通”的承諾,強制結束了會議。
那句“保證善后工作溝通機制暢通”猶在耳邊,卻沒想到會議結束后的5分鐘左右,所有人的飛書賬號、企業郵箱、公司VPN、OA系統都被切斷。
一批人選擇了離開,另一批人卻不得不帶著孤勇者的一腔憤慨,前往每日優鮮總部大樓。
在供應商與每日優鮮的合同中,明確寫著企業必須在每個月15日之前結清款項的條例,但從去年底開始,每日優鮮往往會延后30-60天付款。
自今年三月份開始,每日優鮮便接連傳出供應商上門討債的消息。如今,每日優鮮的總部人去樓空,但這批供應商卻選擇了留守,守住這“空城”就像是守著一絲看似觸手可及,卻虛無縹緲的希望。
“你覺得我們還能要到錢嗎?”有供應商包含著熱淚,對著前往現場的記者試探性地拋出了這樣的問題。
很多人懷疑每日優鮮這場突如其來的撤退其實并不突然,甚至自始至終都是由管理層主導的陰謀。
“雖然公司內部沒有發布任何官方通知,但我們在很多渠道上發現,公司很多主體法人早就變更了。”7月18日,工商登記信息顯示,每日優鮮多位高管如徐正、曾斌、李漾、孫原等相繼退出,法定代表人由曾斌變更為孫玉英。
這一變動的背后可能是大股東的變動——E輪融資后,大股東騰訊便不在投資方行列;也有可能是每日優鮮在資本市場上的節節敗退——自2018年到2020年三年間,每日優鮮凈虧損分別為22.32億元、29.09億元和16.49億元,三年累計虧損了67.9億元。公司股票上市當日就遭遇破發,發行價13美元,到7月28日,收于0.14美元。
曾經對每日生鮮無比狂熱的資本們似乎已經倦怠,那些天花亂墜的PPT再也無法打動他們。從資本的寵兒到棄子,每日生鮮到底經歷過什么?
有分析人士指出,生鮮電商賽道競爭日益激烈、訂單所產生的運營成本較高,前置倉模式大規模盈利難,都是每日生鮮隕落的原因。
02
天才下海
前置倉模式是每日優鮮創始人徐正的首創,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2014年,徐正在創業不久后便首創了前置倉模式,將生鮮貨物從大倉轉入位于市內社區附近的小倉內,用戶下單后商品就近發出。這種模式的優勢在于用速度搶占生鮮行業的“最后幾公里”,通過與時間賽跑來獲得一線城市快節奏白領的青睞。
但每日優鮮以及前置倉模式并不是徐正耀眼人生中唯二的標簽——15歲獲奧數競賽一等獎、高二被保送進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讀數學輔修工商管理、世界500強企業聯想最年輕的業務總經理、33歲創業、40歲帶領公司上市。
不知道是因為命運眷顧天才,還是因為前置倉模式打動了資本圈大佬內心最柔軟之處,每日優鮮最初的5年里,公司一路順風順水,徐正“連公司名字和LOGO都沒有想好的時候”就拿到了光信資本和騰訊的融資。
徐正順風順水的前半生似乎讓他變得浮躁和輕敵,也給每日生鮮的“暴雷”埋下了伏筆。徐正麾下聚集的一大批高材生被爆一邊喝酒一邊討論戰略,有著名校背景的他們甚至爆出潛規則下屬的事情。
在提出讓業內瘋狂抄襲的前置倉模式后,天才徐正在絢麗的泡沫中盲目地撲向一個又一個行業風口。無論是店倉一體、圍繞火龍果和榴蓮打造爆品、社交電商、無人貨架等項目,每日生鮮均有所涉及,卻無一例外地無疾而終。
這世間并不會有永遠的天才,終于在2019年的高層會議上,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徐正被傳當眾痛哭。
天才的下海,讓行業瘋狂過,不少從業者紛紛開始模仿前置倉模式。但天才下海卻也讓整個生鮮電商行業陷入更大的成本困局中。
由于前置倉屬于重資產模式,琳瑯滿目的商品導致品類難以擴張。此外,單倉成本高也導致客單價的毛利率一直無法提升,直接導致了公司虧損。
此后,每日優鮮采取過裁員以及收縮前置倉等一系列的方式降本增效,卻也無濟于事。
盒馬鮮生創始人兼CEO侯毅任認為,前置倉的模式并不合理,除非企業通過大規模的物流收費,把物流成本收回來才有可能會實現盈利。
不過,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研究員王良則表示,盡管前置倉模式的成本高,但企業可以通過深耕生鮮供應鏈來優化盈利模型,例如向上游延伸進行更好的選品、發展預制菜等更高毛利自有商品、優化供應鏈布局和運作來實現履約的降本增效等。
前置倉模式的“模仿者”叮咚買菜深諳其道,通過不斷打磨,不僅提升了客單價的毛利率,甚至將虧損收窄。
根據叮咚買菜2022年發布的一季度財報,該季度叮咚買菜總營收為54.44億元,同比增長43.2%;凈虧損為4.77億元,虧損同比收窄65.5%,為叮咚買菜近7個季度以來虧損最少的一個季度。
叮咚買菜梁昌霖表示復購率提高的背后則是公司將渠道便利為賣點,調整為了以產品為核心的戰略。
“叮咚買菜原來講性價比,而現在要強調品質或商品更好。提升高價值商品的經營,提升客單價,是叮咚買菜的未來方向。”梁昌霖如是說。
多管齊下,該戰略現已初見成效。2018年至2021年Q1,叮咚買菜單用戶月均交易訂單量維持在3單以上,而每日生鮮月均交易訂單量不足1單。
盡管叮咚買菜將裁員體面地包裝成提高毛利率的“正當”措施,但前置倉模式是否可行,叮咚買菜仍在“奮筆疾書”。在實現盈利之前,梁昌霖始終無法挺直腰桿。
在一次公開活動上,梁昌霖表示,叮咚買菜更多覺得市場應該和而不同,而最大的競爭是真正滿足用戶需求,為消費者服務。
很快,盒馬鮮生侯毅就諷刺道:“老梁真是急了,他的投資方也是急了,估計馬上要爆倉……”
03
敗退的本質
除了前置倉模式之外,生鮮電商還有以盒馬為代表的倉店一體、美團優選為代表的社區團購和京東到家為代表的平臺線上電商、中糧我買網為代表的垂直生鮮電商這幾種模式。
與前置倉模式相比,店倉一體模式的租金、人工成本更高,盡管侯毅數次朝著叮咚買菜開火,遺憾的是,盒馬鮮生似乎也沒有找到盈利的最優解。盒馬鮮生也在今年陸續關閉了南京、青島、成都等城市少量門店。
根據財報數據,2021年美團優選虧損進一步擴大,在4月份美團進行了一波裁員,其中美團優選業務線是重點優化對象。
與美團優選相比,京東到家并沒有外賣業務做支撐,并且京東到家騎手多為眾包騎手,穩定性與專職騎手相差甚遠。也因此京東到家的履約成本較高,被部分分析人認為盈利能力不高。
背靠中糧集團的我買網則因供應鏈問題等,在行業內的存在感不強。
不管是哪種模式,不可否認的是,高成本、高損耗、低客單價及低利潤都是生鮮電商行業普遍存在的現狀。
此外,生鮮電商還有一個天生的死穴——由于成本高,生鮮電商的單價并不低,但對價格極為敏感的大爺大媽們至今仍然是生鮮市場的主力軍,而他們更熱衷于去家門口的菜市場購物。
生鮮電商目前只能走一條孤獨的高端小眾路線。
根據中國電子商務研究中心數據,4000多家生鮮電商中有88%的店鋪虧損,7%巨額虧損,只有1%實現盈利。還有一組數據顯示,生鮮行業平均毛利為15%,遠低于化妝品等毛利較高的行業。
也就是說,如今殘喘在行業中的生鮮電商依舊沒有“斷奶”,之所以能夠存活至今,依靠的是資本持續輸血。生鮮電商們敗退的本質也不過是資本大撤退。
這也解釋了在2018年、2019年因資本寒冬來臨,生鮮電商們也因此迎來大洗牌的原因了。后來,新冠疫情來襲,線下活動受阻,行業迎來了短暫的春季。不過從2021年開始,這汪紅海又恢復了平靜。Mob研究院分析師指出,目前生鮮購買場所還是以傳統菜市場為主,平臺GMV增速放緩,滲透率待提升。
行業增長放緩,也讓廝殺進入膠著狀態。各大龍頭生鮮電商盡管越戰越勇,卻在攻占市場占有率的戰場上,很難攻下占有率最末尾的小數點,頭部玩家中也沒有誕生絕對的“統治者”。
一位業內分析人士透露,即便讓叮咚買菜和每日優鮮合并,在整個生鮮市場所占的份額依然不高。
也正是因為資本的高強度輸入,如今生鮮電商行業早已成為資本巨頭的博弈游戲,讓中小企業望而卻步。在巨頭狹路相逢爭相搏擊的間隙之中,一些社區夫妻生鮮店只能靠著過硬的口碑增加用戶黏性,謀求一線生機。
資本是焦躁而狂熱的,但生鮮電商本質上卻是一樁講究毛利低、周期長的慢生意。一快一慢,中間磨合出巨大的矛盾點在行業平淡期被無限放大。生鮮電商不妨從其本質上思考,這種商業模式其實是“數字+農業”的典型發展模式,需要從農業產業鏈、供應鏈、冷鏈、可溯源等角度去思考和布局。
至于近幾年備受追捧的前置倉模式,網經社電子商務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百聯咨詢創始人莊帥指出,這種模式在與傳統的綜合電商比拼時取得一定的先機,但是與外賣平臺的高頻復購和用戶規模卻差了許多。
其實,生鮮電商們不妨將野心縮小,只做“小而美”的生意。生鮮電商直面的并非電商平臺,而是街角的菜市場、社區店、超市,比拼的不是規模化的能力,更需要的是對食品安全問題負責,這就要求生鮮電商需要對全產業鏈進行精細化管理。
莊帥在接受《商界》記者采訪時表示,對于中小生意人而言最好依托美團閃購、京東到家、餓了么、淘鮮達等大平臺開店,充當整個社交電商環節中其中一個鏈條。
與此同時,沒有資本加持的中小生意人不防多條腿走路,在服務To C市場的同時,給超市、酒店、專賣店等供貨。只要價格、服務、產品和營銷創新做好,那么中小生意人也能在夾縫中活得很好。
“市場都是留給務實且有自知之明的公司的。”莊帥指出,“老板要一日三省:錢還有多少?人才有多少?產品質量和服務質量做到位了嗎?”
錢不夠多,人才太少,這些中小生意人就做好一兩個渠道就可以了,比如只給本地超市供貨,利潤雖少,貴在穩定。
徐正在創辦每日優鮮之初,兒子在班級中抬不起頭,被其他同學嘲笑“你爸爸是農民,賣菜的。”當時,徐正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賣菜的怎么了?賣菜也能成為億萬富翁。”
諷刺的是,這些生鮮電商行業中的億萬富翁們離開資本力量的加持后,又有什么底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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