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云,在不合時宜的時代
來源/36氪
撰文/鄧詠儀
“看郵件了嗎?!”2022年倒數第二個工作日,阿里云空蕩蕩的辦公室傳來一聲大喊。
事情太過突然。阿里集團一號位張勇(逍遙子)發出全員郵件,雖然宣布的是每年例行的組織架構調整,但此次,雷聲雨點,俱在阿里云:阿里云總裁張建鋒(行癲)卸任——行癲是阿里聲名赫赫的合伙人。
更罕見的是,阿里集團一號位張勇(逍遙子)親自披甲掛帥,兼任阿里云CEO一職。一位接近阿里云高層的人士對36氪表示,“知道要換人,但真沒想到是老逍(逍遙子)親自帶。”
“該變了,阿里云再等下去,就要垮了�!庇星鞍⒗镌茊T工以激烈口吻,如此評價。
對于此次調整原因,多位業內人士對36氪分析,這與半月前阿里云香港地區發生的宕機重大事故相關。但這充其量只是一個導火索,當前阿里云所遇到的增長難關——尤其體現在越來越重要,卻總顯得跌跌撞撞、不得要領的政企市場——需要一場徹底的變革。
阿里云到底怎么了?
失意這三年
2022年夏,一位阿里云8年老員工在臨“被畢業”前,發出一篇萬字長帖諫言,在阿里云內外激起軒然大波。
句句靈魂拷問,剝開阿里云過去失意三年中,使人難以釋懷的樁樁件件。
“《出師表》既視感�!卑⒗镌迫嗽谔酉氯绱嗽u價,“少年阿里人”、“拳拳赤子心”。
“阿里云發展遇到瓶頸了嗎?”帖子一開篇,就直擊痛點。
瓶頸是顯而易見的。
2018年末,行癲接手一路高歌猛進的阿里云,信心滿滿——內有已牢牢占據第一的公有云市場,外有廣袤的政企市場尚未開拓、待其馳騁——遂定下三年年營收過千億元的目標。
而事不遂人愿,原以為手到擒來的新市場,卻險阻重重。雖然宣稱近一個財年收入破千億,“不過是把阿里集團的用量加上去,對三年前的目標有個交代而已。”一位阿里云銷售對36氪表示。
2022財年,阿里云的營收目標(不含阿里集團服務)一降再降,最終只完成了約745億元。
“我們的銷售組織形態適合當今市場嗎?”貼中再問。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在激戰最酣的政府、央國企戰場,銷售們過去四年里接連丟單。華為、騰訊、百度近幾年陸續殺入,華為尤其兇猛。一位阿里云銷售對36氪表示,2022年,他手上的幾個政府客戶,單子都快談好了,客戶轉頭就給了華為云。阿里云內部,甚至出現了“逢華(為)必敗”的說法。
“阿里云還是一家高科技公司嗎?”貼中又問。
這個問題最為扎心。
“高科技”,本是阿里云人最引以為傲的關鍵詞。
在中國云計算荒漠一片時,阿里云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從零開始,自研云計算操作系統——難度相當于自建一個云上的Windows系統。
在淘寶業務爆炸式增長、計算資源瀕臨耗盡的最后關頭,阿里云的“飛天系統”扛住壓力,最后真的替換掉了三大基礎軟件“IOE”(IBM、Oracle、EMC)。
啃下硬骨頭的阿里云,碰上移動互聯網爆發,吃盡紅利。從2015年-2019年,阿里云年營收從30億元飛漲至400億元,“市場份額是第2-9名之和”一度被寫進其廣告語中。
近幾年,即便把各種不夠“高科技”的業務——短信、硬件——打包一起賣給大客戶,銷售想盡辦法計入收入、不惜動作變形,也難達到“千億”目標。
高科技還是高科技,但技術帶來的增長無法達成千億目標也是事實。
由于新市場開拓不力,最近幾年,阿里云增速從2018年的超過80%,此后一路跌至最新季度的不足4%,創歷史最低點。
數據源于阿里財報,由36氪制圖。
2021年前,阿里云連續六年拿了集團最高績效“3.75”分;到2021年,阿里云被打了“3.5-”分。
在阿里,這僅比最差的打分高一檔。當時業內一度傳言,行癲可能卸任。最終,主管銷售的阿里云中國區總裁任庚提出辭職。
自豪與失落,是阿里云人交替翻涌的心緒。
在內網,一位阿里云老員工懷念起一句話——“不是任何一朵云都能撐住阿里雙十一的流量。中國有兩朵云,一朵是阿里云,一朵叫其他云�!�
這番豪情壯志,過去幾年間已經少有人提起。而阿里云,也正在走入一個越來越陌生的時代。
陌生新時代
阿里云架構師田秋依舊記得2018年時的情景�!懊刻於厒鱽淼模际恰矆蟆籂I收今年又輕輕松松翻倍了,IDC又給阿里云頒了個獎。”他對36氪回憶道。
杭州的辦公室又小又破,但穿上那件印著飛天代碼的文化衫,田秋感到很驕傲。
好時代的滋味,讓人實在難忘。阿里云銷售周芳經歷過這種目眩神迷的增長,他的一個游戲客戶,第一個月的云用量消費不過百萬元,下一個月做出了爆款游戲,云支出一下翻了10倍�!跋裰歇勔粯�,基本就是躺著賺錢。”他對36氪追憶。
所以,聽到新總裁行癲宣布三年營收千億的挑戰性目標,雖然只是一個“小兵”,但田秋心想,這有什么不可實現的呢?
但隱憂已經出現。
“互聯網世界的用電量漲不動了。”周芳發現,從2017年開始,客戶底層云用量就是不太增長了。
他隱約感到,互聯網這波浪潮就要過去,這個發現甚至比王興喊出“互聯網下半場”更早�!熬拖窆S業務有多大,就會用多少電,云的用量永遠都騙不了人�!�
據賽迪咨詢數據,2020年中國云計算市場,互聯網行業的貢獻度,相比2018年少了16%。
底層世界的邏輯,以及錢,都在走向政府和央企、國企的那一端。
政府項目動輒數千萬到過億,客單價比任何一個細分行業都高。更重要的是,這個市場在不斷增大——2018年,中國信通研究院曾預測,2021年的國內云計算市場中,僅政務云一個細分領域,占比就會超過40%。
來源:前瞻產業研究院
踏出舒適圈、進入政企市場,勢在必行。
行癲“三年千億”的超高增長目標——2019財年阿里云營收247億,意味三年漲近5倍——成敗關鍵就在于拿下全屬增量的政企市場。
行癲技術出身,帶銷售非他所長,但立刻在銷售一側提拔大將:委任華為出身的任庚為中國區總裁,位列四大銷售高管之一——華為做政企市場起家,堪稱To B市場的“黃埔軍�!薄�
在政企銷售第一線,許多IBM、甲骨文、華為的銷售被阿里云的光環吸引,都在2018年前后紛紛跳槽到阿里云。
許宏就是其中之一,“阿里云那時紅紅火火的,總得轉一圈看看吧。”
最初,整個市場都對阿里云很買單,許宏的日子很舒心。比如,阿里云拿下了不少一線城市的“城市大腦”等項目,連“12306”“春晚”這種大項目都拿下了,“客戶認阿里的牌子�!�
據36氪了解,2018年時,阿里云來自非互聯網客戶的收入占比約兩成左右。
而在云市場領跑數年,阿里云人甚至有種“無所不能”的感覺。
一位阿里云多年的服務商告訴36氪,阿里云人大都對自己的產品和技術非常驕傲。他的一位朋友在地方政府,曾對他吐槽:“阿里派個P8過來和政府談合作,看著像來視察工作,指著我們的系統說,這不如阿里,那不如阿里�!�
但在政企客戶面前展露驕傲,卻可能付出代價。
當許宏聽說,一位阿里云高層公開表達了類似“阿里最牛,誰不選阿里有問題”的觀點時,他心中警鈴大作:對大客戶說話這么狂,好嗎?
不詳預感很快變成現實。
影響是潛移默化的。許宏上個月談得差不多的項目,下個月客戶會突然變卦。一些戰略級客戶甚至決定走向多云策略,“技術上避免被阿里云特色產品綁定”。這些大客戶原本全都只用阿里云,但現在要分成好幾個廠商采購,阿里云能分到的蛋糕勢必縮小。
另一側,政企市場的炮火已經打響,騰訊百度華為云業務成長速度極快——尤其是華為云。華為2017年成立Cloud BU,宣布“三年進入世界前五”的目標。
華為云還大挖阿里云的技術人才,架構師田秋就接到過好幾次獵頭電話,獵頭單刀直入:“三倍工資,在阿里云做什么,過來做一樣的就可以。”
這已經不是阿里云一騎絕塵、四下全無對手的時代。
當簡潔明了,遇到復雜龐大
阿里云銷售周芳剛從運營商跳到阿里云時,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芳覺得,那些做互聯網客戶的銷售都是些“小年輕”,雖然“每年輕輕松松做幾千萬的大有人在”,最意氣風發,但“遠談不上有銷售能力和技巧”:客戶自己就能在官網自助買云,他們就是坐在辦公室里,偶爾電話關懷一下大客戶就好。
而“互聯網小年輕”們,對周芳密集拜訪客戶的行為也很不解:這顯得如此低效、沒有必要。
本質上,這源于互聯網市場和政企市場的巨大不同。
互聯網行業對云很“剛需”,因為他們對算力需求是彈性的——到了大促等業務高峰,算力必須扛得��;閑時又能減下來省錢。公有云賣起來也很簡單,如同標準化的水電,隨買隨用。
但給政企客戶賣云并不簡單。他們對云既不剛需,也不追求技術領先。
“比如機場,根本沒有多少互聯網要素,或是彈性計算的需要,自己機房跑跑系統夠用了,還不允許數據跑出去(上公有云)�!币晃缓娇諛IIT人士對36氪解釋,客戶需要的是你深入理解行業,做針對性的軟件定制開發。
政企市場要的是“堆人頭”提供定制服務。這全然不在阿里云的舒適圈,卻是華為等傳統廠商的強項。
一次,周芳和同事去客戶現場做前期POC(原型測試),看到華為云拉了三十個人過來,氣勢就壓倒眾人�!拔覀儾湃齻人,你想象下客戶的感受�!敝芊贾荒苡仓^皮強調自家的技術有多成熟,但最后還是以華為中標告終。
做慣了互聯網生意、還要顧及財報表現的阿里,注定不可能做到這樣的巨量投入。
而華為服務政府、運營商等大企業數十年,已經建立起了一套完全和中國大客戶精準耦合的組織體系。
一位華為云早期員工告訴36氪,華為內部甚至有專門的“組織部”,為了一個大型客戶,能專門成立一個數十人甚至百人的公司,工作就是把客戶上下架構、業務情況摸得清清楚楚,每個項目環節都有成熟打法指導。
更可怕的是,華為有辦法攤薄獲客成本。一位華為云員工對36氪表示,在華為,每個政府或部委都有專門的接口人,長期對接一個客戶�!熬退沩椖恳驗楫a品或者價格丟了,沒關系,聊其他項目。華為還有那么多其他IT產品,總有項目給我的�!�
政企項目都是復雜工程,需要跟業界伙伴組團打單。但在與業界伙伴的關系上,阿里云也與華為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2019年,許宏參與到某政府標桿項目中,阿里、騰訊、華為、百度齊聚一堂,摩拳擦掌。
許宏最忌憚華為,決定虧本也要拿下。他找好硬件廠商和服務商,把投標價格往下壓了近20% —— 一個十拿九穩能中標的地板價。
最終投標,要由有資質的集成商來——相當于“包工頭”。許宏沒有想到的是,談好的三個集成商都臨陣倒戈——其中兩個轉投向友商陣營;還有一個大集成商A,給出的價格甚至比底線價還貴了。
第二天開標,華為以微弱價格優勢取勝。
許宏憤怒透頂,去質問集成商A,得到的答案是,A怕和阿里一起用低價中標,“贏了項目也沒有合理利潤,還得罪整個行業”。
“我們太高估自己了�!彼莺菝靼滓粋道理:阿里云在政企市場沒有朋友。
在他看來,阿里云的邏輯還是跟To C業務一樣——補貼、壓價、燒錢、搶市場,但這不是政企市場常態。
“廠商都知道,和阿里合作賺不到錢,跟阿里合作就要虧錢投入�!痹S宏曾經介紹過一位朋友,和阿里云談合作,對方上來就問:“你們準備投入多少,能虧幾年?”朋友沒講幾句就把電話掛斷,覺得匪夷所思。
而華為云從成立開始,就喊出要做“黑土地”,意思是讓利合作伙伴,讓其在華為云上生長。
一個對比是,2020年,通過生態伙伴分銷出去的收入,占華為云收入的60%。而在2022財年,阿里云的這一數字僅占25%。
對客戶貼身服務、跟伙伴合縱連橫的華為模式,更適應政企市場。“政企市場項目經常是這樣的:阿里云的銷售運作100個項目,華為能搶50個;但華為自己孵化100個,能成99個�!痹S宏打了個比方。
新舊沖撞,慣性巨大
每個組織都有慣性。越是成功的組織,慣性越是強大。
許宏入職被阿里云的周會文化震驚:時任掌門人孫權(胡曉明)帶著各個銷售部門,高喊“殺殺殺”。每個隊伍都要想出自己的口號,喊得不夠大聲還要重來幾遍,還有隊伍叫“戰狼團”�?吹酱饲榇司�,許宏的心情卻是:“這是幼兒園嗎?”
“不知道為什么搞得這么幼稚,真的�!痹S宏在大企業工作多年,從沒見過這樣的管理方式�!盎ヂ摼W搞地推可能是信這套,但政企市場的老兵誰能受得了�!�
但那時“殺殺殺”的口號簡單直接,對業務很奏效。對很多阿里云老人而言,這甚至是最美好的記憶,這代表著阿里云的黃金時代。
阿里云的內部組織架構相當扁平,內部對此是自豪的——當時的阿里云一號位孫權在內部有一句名言:阿里云是“一片亂哄哄的欣欣向榮”。
當有人試圖扭轉這種慣性時,可能遭遇舊人的強烈不滿和沖撞。
2022財年內部述職會上,原阿里云中國區銷售總裁任庚遇到一個尖銳問題:“現在阿里云國內對你的評價很負面,你的很多管理方法也是非常不人性化的,你怎么看?”
任庚引入了諸如“紅藍對抗大練兵”、打卡等華為管理方法,并大刀闊斧調整組織架構——此后阿里云銷售隊伍幾乎每年一次大調整,長期處于動蕩之中。但同時,業績不見起色,這讓許多老人心生不滿。
“最搞笑的是讓銷售打卡。以前不打卡,我業績不也照樣有嗎?”一位阿里云老員工說。除了打卡,在外面奔忙一天后,他晚上還要趕回公司開會學習,觀看高層講話視頻。“這些管理方法毫無價值�!�
從高層意志上,阿里云展示出學習華為的堅定決心:2022年3月,原華為企業BG中國區總裁蔡英華加入阿里云,統管銷售業務,原本的四大銷售負責人都向他匯報。而一度辭職的任庚,又被挽留回阿里云。
私下,卻有老員工調侃,阿里云這么處處學華為,不如改名“華為阿里云分部”。
要轉變思維慣性、行為習慣,已經很難。
做政企客戶前期,有些阿里云員工甚至都不理解,為什么國企客戶動不動就喊人過去講方案,寫報告�!霸诎⒗�,誰有時間給你寫報告,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嗎?”一位前阿里云銷售告訴36氪。
許宏總是和內部產品、技術同學吵得不可開交。他不理解,自己在前方打下大客戶,后方怎么卻總是沒有足夠支持?怎么還得求著產品和架構師去客戶那講產品和方案?
“阿里云的文化還是比較純粹的�!币晃磺鞍⒗镌茊T工對36氪描述,云的很多技術員工都是歸國工程師。他在職時,無論領導還是業務方,從上到下都不愛社交。一位領導連團建都不組織吃飯,寧愿買票讓員工自己去看電影。這難免缺了些和客戶“打成一片”的氣質。
一些老流程,也不再適合新情況。
早期,阿里云在公有云市場里沒有對手,是個強勢乙方。周芳回憶,中小型客戶要用云,只能去阿里云官網生成線上合同�!翱蛻粽f內部流程跑不通,要線下合同,找我們幫忙,那和我們沒關系,讓客戶自己改內部規則去�!�
考核機制上,直到現在,阿里云銷售還是沿用每季度考核一次銷售額的做法——但大客戶成單周期動輒以年計算,銷售如果做大客戶,可能在季度考核時業績會很難看。這導致,2021年阿里云甚至出現過Super級大客戶,在內部沒有銷售愿意跟進的情況。
如果沖突涉及阿里最核心的價值觀,阿里云該如何自處?
廉潔就是阿里價值觀的一條紅線。以招待為例,阿里云的規定是一頓飯人均200元,內網常有請客超標通報批評的公告。
但在許宏看來,做政企市場,吃飯招待太難避免了。“阿里云老是把我們當電商小二一樣在管理�!痹S宏對36氪抱怨。
對比華為,阿里云銷售既羨慕也苦澀�!叭A為送自家出品的手機、配件,給客戶領導、項目接口人試用體驗一下,很正常吧。我們呢?經過申請審批的200元以下禮品,可能連高檔一點兒的淘公仔都買不到吧�!卑⒗飪染W里,一位員工說。
另一位離職的阿里云銷售對36氪表示,請國企領導吃飯,開瓶好酒可能就得上千了。他只能每月都用自己的工資補貼,直到再也補貼不下去,最后選擇跳槽去華為云。
但阿里以強調價值觀著稱。2016年,幾位程序員因寫代碼搶月餅被開除;2020年,釘釘對一名P9員工代考做扣除年終獎和股票處罰,引發大討論……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
面對極度傳統、復雜的政企市場,阿里云還能“很傻很天真”嗎?
2022年,在一個3.9億元部委大單中,華為云中標后,阿里云把甲方告了。
這無疑是徹底和客戶鬧掰了。在公眾號“云頭條”里,一位從業者在這則新聞下方評論:“這哪止是頭鐵,簡直是突破天際”。一位華為云員工轉發了這則新聞,評論道:“你這么調皮,誰還敢和你玩啊�!�
阿里云莽撞、幼稚到甚至有一點可憐。
迷失在千億目標下
在政企市場中節節失利,但頭頂上又高懸著千億目標,阿里云人怎么辦?
上任后,行癲曾力推“被集成”戰略——“被集成”是往后退,只賣自己的產品。這樣簡單、雷少,拿到手都是扎扎實實的收入。
但事與愿違,實際情況正好相反。2020年-2021年間,“集成”模式反而在阿里達到一個頂峰——在項目里往前沖,做“包工頭”,除了自己的部分,還要大包大攬、統籌整個項目。
有些銷售連項目現場的桌椅板凳,都想算進項目里。周芳表示:“一千萬的單子,自研產品比例只要到15%,PM(項目經理)就能給立項�!碑吘梗瑺I收目標如同高懸在所有人頭上的劍,大家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之所以爭當包工頭,好處在于,能把整個項目的營收算在阿里云頭上,“過一道手”,短時間做大營收規模。
銷售額立竿見影——2020年,單在政務云市場,阿里云份額從前幾年的個位數增加至23%,和華為的32%僅有些許差距。
但刷出一個充滿水分的數字,一些驕傲的阿里云人內心難以認同。
“在外界的眼里,阿里云是中國科技進步的旗幟。但在我們基層民工眼里,阿里云是一家大型銷售公司。”內網的萬字諫言帖中,作者負氣說道。他不滿于“客戶有預算買什么,銷售同學就要想辦法賣什么,計算到收入中。”
而且,無論集成還是總包,都是雷點重重。
政企項目是個大雜燴�!扒姘俟值男枨筇嗔�,云廠商根本預料不到。”一位騰訊云項目經理對36氪表示。他曾好不容易把自家的軟件交付完,因為統籌不善,負責總集的項目嚴重延期,等到驗收交付,發現硬件設施已經過保。
但凡總包項目上出現問題,客戶就會指責說,“你們阿里做的東西也就這樣”——那是架構師田秋最難受的時刻。他不禁懷疑,自己干的是真正的“云計算”嗎?
他想起入職第一天拿到、上面印著“飛天”系統第一行代碼的那件文化衫,頗為苦澀。“飛天”是阿里云經歷磨難研發出來的云操作系統,象征著他們最引以為豪的技術先進性。
但現在,田秋終日困于國企冗長的審批、統籌流程中。一個項目開始,都還沒怎么打開電腦,田秋就被客戶四次拉去外地聽會、參加啟動儀式。
一度同樣追求銷售額、大做集成總包的騰訊,已經做出決斷。
2022年末的內部大會,馬化騰公開反對過去騰訊云做總包集成、追求大數字營收的沖量做法�!安灰蝗思肄陕鋬删�,說你們是不是被華為給超過了,你才老三了(你就忍不�。�,”他在現場表態:“無所謂!我們不著急,千萬不要上當。”
艱難的決定,往往需要有足夠威望的人拍板。
十年前,馬化騰稱“談云計算還太早”,李彥宏稱云計算是“新瓶裝舊酒”,只有馬云對在內部飽受質疑的阿里云表示:“每年投入十個億,投入十年再說”,這是王堅時代能頂住壓力、做技術拓荒的大前提。
如今,誰是阿里云的“馬云”、“馬化騰”?
破局之難
“老逍(逍遙子)帶就一定比行癲強嗎?”
“應該臨時代管吧?阿里云接班人沒找到�!�
“為什么沒讓華為那哥們來管?”
……
阿里云人事巨變消息一出,在離職群里,老阿里云人們議論紛紛。
許多人依然懷念2014年-2018年的孫權時代�!皯涯顧喔鐣r代,真正讓大家品到業務增長、個體獲利�!�
“時勢造英雄。首先那是一個好時代。”也有人理性評價。
走過王堅時代攻堅技術的千難萬險,再到孫權時代迅猛地把技術化為收入,本質上,是阿里云早期拓荒、披荊斬棘,疊加互聯網大發展紅利,獲得的饋賞。
但逍遙子披甲上陣時,時代背景是阿里核心電商業務增長乏力、阿里云被集團寄予增長厚望。而阿里云此時局面亦分外復雜難解。
底層市場結構上,互聯網在過去三年遭遇多重打擊。另一側,央國企占中國GDP的比例已經超過60%。
“所有基礎性行業,像能源、化工、金融,都以國有企業為主導,付費能力還更高�!币晃毁Y深傳統IT從業者對36氪分析。僅是國家電網,2021年的電力信息化投資規模就達到270億元。
政治正確,是政企客戶必須考量的因素。馬云在螞蟻上市前夜的講話,使阿里陷入立場危機。放眼整體風向,“互聯網思維”不再被追捧,在有些時候甚至有成為“實體經濟”對立面的尷尬。
“根正苗紅”的新勢力浮出水面——三大電信運營商狂奔猛進,2022年上半年的云業務總和,已經是兩個阿里云的體量。他們儼然有成為政企市場主力軍的雄心——據財經雜志統計,中國電信近1年來獲得的政企數字化大單就已有104個,阿里同期只有9個。
來源:財經雜志
在內部,或許比拯救業績更重要的,是厘清新舊沖突,并重新凝聚人心。
“‘客戶第一’的價值觀,從來都不是高高掛在公司墻上的標語�!�12月29日,逍遙子以云CEO的名義發送全員內部信,提及“客戶”的次數超過20次,語氣堪稱嚴厲。
但當“客戶”從互聯網企業,轉為政企大客戶時,是否意味著做事方式、乃至價值觀要隨之而變?如果這個價值觀跟過去的很多做法都不一致呢?
“阿里這幫人不止為錢工作,還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有士氣的時候,即使戰略看起來很傻,也有可能因為大家的勇氣而突破�!币晃话⒗镌坪献骰锇橐廊粚ζ浔в衅诖�。
此時阿里云需要的,也許是一個蓋世英雄,也許是一場深入水下的變革,或是一股讓萬物復蘇的春風。
本文許宏、周芳、田秋為化名,實習生張婧怡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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