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裝退貨率最大的受害者出現了
出品/遠川研究所
撰文/羅雪妍 黎錚
2019年,向來以蔑視版權著稱的網紅圈內掀起了一場版權大戰。
交戰雙方分別是雪梨與張大奕,起因則是張大奕拿下熱門IP芝麻街的網紅獨家合作權,結果衣服還沒上線,另一頭的雪梨已經拿下經銷商資格,先一步發布芝麻街系列新品。
兩邊迅速集結人馬,對簿微博,可惜賽博升堂無果,氣得張大奕下場內涵:“居然有人花千萬,就為了惡心我一下。”
作為古早網紅圈的兩大頂流,張大奕和雪梨的纏斗,只因她們做的是同一樁生意:紅人電商。
十年前網紅電商誕生之初,就是堪比直播帶貨的行業風口。巔峰時期,淘寶平臺遍地紅人店,張大奕、雪梨們拿著杭州四季青的貨,打著巴黎時裝周的版,大牌平替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舉手投足都是女企業家風范。
時任阿里集團CEO的張勇不吝溢美之詞,稱網紅電商為“全球范圍內獨一無二的新經濟現象”[1]。
遺憾的是,大部分網紅店和網紅的生命周期一樣短暫。張大奕在幾個月前關閉擁有千萬粉絲的10年老店“吾歡喜的衣櫥”,雪梨早早因賬號封禁轉戰幕后,同一時期走紅的林珊珊、林小宅、滕雨佳等人,都曾靠類似的變現路徑扶搖直上,而后難逃流量周期,逐漸淡出公眾視野。
曾經風頭無兩的紅人店,怎么忽然就被時代拋下了?
“張大奕的時代”
2016年,阿里拍攝了一部名為《網紅》的紀錄片。這個時長19分鐘、豆瓣評分5.0的短片在日后被考據黨反復研習,全因張大奕的一句宣言:
當年雙11,薇婭和李佳琦的主播生涯才剛起步,張大奕已創下2小時引導成交2000萬的彪悍戰績,其女裝店鋪“吾歡喜的衣櫥”總銷售額破億,一度超越優衣庫。
同一時期,雪梨的“錢夫人家雪梨定制”,趙大喜的“大喜自制”,林小宅的“向日宅物”,滕雨佳的“SHOCKAMIU”先后入局,共同組成名為紅人電商的時尚王國。2015年618大促,紅人店拿下淘寶女裝TOP10榜單的七個席位[2]。
女裝電商是出了名的苦生意,過季壓力大,庫存管理難,退貨率還奇高。但“網紅”這個身份的存在,給女裝電商創造了三個機會:
一是更低的流量成本。2013年阿里入股新浪微博,微博借社交優勢扶持紅人,紅人導流向淘寶成交,形成閉環。從張大奕到雪梨,無一不是在微博上呼風喚雨的頭部大V。
普通商家要反復給淘寶交廣告費,網紅們發條微博就能引爆銷量,事實上大幅壓縮了營銷成本。
二是更快的周轉速度。具體的做法是少量現貨+多輪預售,比如設置現貨、7天、15天、21天不等的發貨時間。現貨批次產生的退貨,會重新打包發給第二批次的用戶,以此類推。
同時,網紅店會用微博互動提前測款,再根據數據選款式、定產量,將庫存扼殺在源頭。相比傳統淘寶網店幾十上百款商品,網紅店通常只有二、三十款。
三是更高的商品溢價。一件成本350元的雙面呢大衣,放在紅人店就能賣700元;一位與如涵合作的廠商還曾總結[3],“網店的售價一般都在成本的2.5倍左右。”
網紅打版帝國中載入史冊的作品
低成本、高周轉、高溢價的優勢加持下,紅人店自然日進斗金。
截至2019年,淘寶上有超過400家相當規模的紅人店,女裝類目尤其突出,幾家年銷售額接近1億美元的頂流店鋪以下,還有數十家年銷售額1000-2000萬美金的二級店鋪[4]。
2017年阿里投資者大會,張大奕和雪梨受邀給在場的350多位投資人和分析師科普網紅的商業模式;而在更早些時候,阿里就入股了由張大奕擔任第二大股東的MCN如涵。
那兩年的張大奕忙著走戛納紅毯,去美國敲鐘;雪梨的公司宸帆成立第一年估值就過了10億,她本人也登上福布斯中國30位30歲以下精英榜。
屬于網紅電商的黃金時代來臨,杭州的星耀城和嘉潤公館擠滿了年輕貌美又野心十足的女孩,但張大奕的時代卻悄悄過去了。
優等生變普通人
2024年,互聯網學術界闖出兩大領軍人物:“晚學”宗師晚晚,和“珂學”導師葉珂。
一邊是晚晚忙著在河北自建房直播賣瑜伽褲,另一邊的葉珂上微博熱搜如入無人之境,“獨one無two”妙語連珠。兩人看似毫無交集,實則共享同一種無奈。
時至今日,仍有熱心網友對晚晚表達惋惜之情——以其當年在穿搭界的人氣,早早放下“豆瓣女神”的架子去淘寶賣衣服,早就愛馬仕自由了。
葉珂的淘寶女裝店“Roselle Kerr”倒是正在營業,預售制,高溢價,“自有板房、自有設計師、自有工廠”的紅人店標配話術,如今卻顯得不合時宜。
錯過紅人店的黃金時代是她們共同的遺憾。今年以來,“少女凱拉”拖欠供應商貸款3500萬元后閉店跑路,“GRACE CHOW周揚青”發布3折清倉的公告,古早網紅遍地凋零,截至七月,至少有40家女裝網店宣布閉店或停止上新[5]。
張大奕的閉店公告寫得隱晦,“微薄的毛利率支撐不了各項運營成本”,說得更直白些,紅人店兩低一高的優勢已經蕩然無存。
變化首先在流量端出現。過去幾年,電商行業的流量成本水漲船高,2018年阿里的獲客成本還是390元,到2022年就已破千元[6];今年的媒體報道中,部分淘寶商家在平臺的流量推廣成本占比高達70%[7]。
紅人店賴以生存的流量池微博逐步淪為鹽堿地。初代網紅默契出逃謀生,林小宅在選秀節目里賣力唱跳,阿沁轉戰抖音直播間當拆卡博主,給人打分的留幾手變成離婚綜藝里供人評說的“毒舌軟飯男”。
站外便宜流量不再,站內運營成本還在上漲。今年9月起,淘天首次收取0.6%的基礎技術服務費,對動輒千萬銷量的紅人店而言,又添一筆不小的壓力。
一旦流量高地失守,提前測款+以銷定產的玩法也就無從談起。
去年年底,淘寶叫停了動輒30-45天的預售周期,日常女裝類目的發貨時間不得超過15天,超長預售這種用時間換空間的玩法也玩不下去了。
網紅店也曾主動尋找出路。雪梨的宸帆與上千家供應商合作,庫存周轉天數一度比快時尚巨頭ZARA還短20多天[8]。但傷你最深的往往都是身邊兄弟,暴打紅人店的主力不是別人,正是曾在幕后負責托舉的檔口攤主和工廠老板。
自誕生之初,紅人店的角色就類似傳統女裝鏈條上的二批:先從杭州四季青等批發商城拿貨,再加價賣給消費者。即使跳過一批與上游工廠直接合作,也難改中間商賺差價的內核。
當四季青的老板娘學會做直播,海珠區的廠長們用上拼多多,中間商自然失去原本的價值。
加上國產女裝供應鏈已經被網紅電商訓練得爐火純青,一件衣服火出圈,全城廠房動起來,相似的款式,更低的價格,打版起家的網紅終于體會到被打版的滋味。
曾幾何時,兩個大學生揣著幾千塊錢去四季青拿一批貨就能開店,時過境遷,天下到處都是難做的生意。
誰殺死了紅人店
2019年3月,張大奕以BIG EVE品牌方的身份現身李佳琦直播間,在后者的幫助下,10秒鐘賣掉一萬支標價69元的洗面奶——就是以打版CPB聞名的那一款。
這場直播,明面上是兩代頂流的勝利會師,實際上是命運逆轉的草蛇灰線。
這年雙11,薇婭和李佳琦分別憑借4300萬和3600萬的直播觀看人數,把一姐一哥的稱號焊死在身上;年初在李佳琦直播間走過一遭的張大奕,到9月才姿態高傲地宣布:“對,張大奕要直播了。”
后來的故事無需多言,張大奕們還未準備好謝幕,舞臺上已經換了幾輪演員。但與其說網紅店輸給了爭奇斗艷的網紅同行,倒不如說敗給滾滾向前的時代列車——更具體地說,是敗給了需求側的流量陣地變換,和供給側的白牌上行革命。
首先是互聯網流量主權的更迭,讓紅人店成也微博,敗也微博。
2019年李佳琦火出淘系,第一次出圈的地點卻并非素有廣場之稱的微博,而是成立僅三年的抖音。當時,抖音與快手兩大短視頻平臺劃江而治,合計MAU達到6.8億[9]。
短視頻取代圖文成為新的流量礦脈,不僅用戶規模、使用時長增速驚人,而且變現效率一騎絕塵。2019年的微博坐擁5億月活,廣告收入卻只有抖音的三分之一,曾經把微博用成蘑菇街的阿里,轉眼就和抖音簽下70億廣告年框,次年又加碼到200億[10]。
眼看抖音快手量產一哥一姐,初代網紅們也曾嘗試轉移陣地,但結果大多像張大奕的關店微博所寫:看似風生水起,實則茍延殘喘。
以張大奕自己為例,其抖音、小紅書等平臺賬號至今粉絲不過幾十萬。
在供給側,一場由拼多多掀起的流通革命也在謀殺紅人店于無形。2018年,拼多多橫空出世,替產業帶白牌殺出一條血路。原本排著隊等待網紅垂青的供應商們忽然就打通了新銷路,方法還出奇地簡單:降價就行。
白牌供應鏈的威力太大,以至于有段時間無貨源店鋪在全網橫行。今年年初媒體就曾報道過一個經典案例:抖音下單,拼多多發貨,起手就是五倍價差[11]。
趕上這兩年低價大戰,從淘寶、京東到抖音、快手都在拉攏白牌供給和源頭廠商,中間商的日子越過越難。
新一代網紅早早參悟做中間商不如當廣告牌的道理,靠帶貨傭金和廣告收入賺得盆滿缽滿。雖然也有小楊哥、辛巴之流靠貼牌代工做自營品牌,但他們都默契地避開了同一個領域——女裝。
殺死紅人店的最后一位“兇手”,恰恰是女裝電商本身。
非標屬性、高退貨率、庫存難題等種種先天不足,在潮水褪去后加倍反噬著紅人店,至此,網紅們終于認清一個苦澀的事實:階段性的時代紅利,解決不了結構性的行業問題。
張大奕微博小號
不信邪的張大奕,關店之余轉而經營起客單價更高的黑標店,但能打的牌只剩下脆弱不堪一擊的粉絲粘性。
今年9月,張大奕發布那篇滿懷深情的告別長文后,網友紛紛表達了遺憾與不舍:
“以后去哪里湊單?她家退款速度還是挺快的。”
尾聲
2019年張大奕深陷輿論風波,老對手雪梨迎來事業巔峰,本人躋身淘內TOP3主播,僅次于薇婭和李佳琦,身后的MCN機構宸帆陸續完成兩輪融資,在杭州拿下一塊地[12]。
遺憾的是,宸帆拿地不久,雪梨成功引起稅務局關注,因偷逃稅問題倉促轉居幕后。兩人明爭暗斗五六年,終究被道德與法治絆住了腳。
一個人的命運固然要考慮歷史進程,也要看自己能捅多大的簍子。
紅人店是中國互聯網流量尚未完成集中、直播電商尚在探索時誕生的階段性產物。當9.9包郵在各大直播間里橫沖直撞,網紅店自然完成了歷史使命。
繁榮的年代里,財富的大門總是含蓄地敞開,然后迅速地關上,容納嗅覺敏銳的個體,把后知后覺的大眾攔在門外。
紀錄片《網紅》中有一個細節,張大奕談及直播試水時表示,會在結束前三分鐘關掉直播,讓觀眾有時間下單。在聽說不用關直播也可以下單時,張大奕驚訝地說:
“可以邊看邊買嗎?這么高級的啊?”
參考資料
[1] 阿里CEO張勇:互聯網催生網紅經濟,界面新聞
[2] 跌落的網紅女裝店:“后浪”拍倒初代帶貨女王張大奕,千萬粉絲老店說關就關,時代周報
[3] “雙十一”350秒破一億:網紅店的商業神話,三聯生活周刊
[4] 智能戰略,曾鳴
[5] 女裝電商陷入關店潮,初代網紅也逃不過?聯商網
[6] 電商平臺流量價格競爭白熱化:每日投入上萬,電子商務研究所
[7] 晚點獨家|淘天 “松綁” 僅退款,店鋪流量規則大改,晚點LatePost
[8]一個月內兩輪融資,雪梨的紅人生意經會如何書寫,第一財經
[9] 2019年第3季度中國短視頻市場研究報告,比達咨詢
[10] 淘寶“掐斷”抖音,廣告接口的數據暗戰,億邦動力
[11] 在其他電商平臺買的商品拼多多發貨,價差5倍!“無貨源店鋪”收割了誰?澎湃新聞
[12] 獨家對話錢夫人:被迫“去雪梨化”后,宸帆重建時尚王國 ,新榜
[13] 阿里巴巴系列深度報告(二):聚焦淘天,堅定投入,外部環境改善,浙商證券
[14] 傳媒行業專題報告:“騰訊”研究策論,渠道輪換新王者,游戲廣告為股肱,長城證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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