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直播電商時代:誰改變了中國制造?
來源/新眸
作者/鹿堯
從阿里巴巴的西溪園區向東驅車二十多里,就來到了九堡。
在3年前最鼎盛的時期,這附近3公里以內的創業園里,活躍著超過600家MCN機構,以及一萬多名電商主播、幾百家品牌代理商和供應鏈公司,當時人們熱衷討論的話題,大多是“什么貨爆單了”、“誰家又上了大熱門”。
現實情況是,在九堡園區人流攢動之前,聚集在這里的企業大都是被淘汰的制造業廠房,而它之所以能成為后來的主播勝地,究竟原因,離不開它的地理位置優越,園區周邊不到1公里,是國內著名的老牌服裝批發市場“四季青”,再遠一點就可以直達海寧皮革城和不計其數的服裝加工廠。
能成為制造業基地的城市,總有著后天或先天的地域和供應鏈優勢。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位于珠三角的東莞,作為中國制造另一個關鍵區域,得益于長期做代工積攢下的寶貴財富,擁有國內最齊全的產品門類和完備的產業集群。在這種情況下,與之毗鄰的廣州順理成章成了傳統行業的貨品中轉站,類似于碼頭港口這些硬件資源就像一個源源不斷的發動機,每天都有大量的新興需求被制造出來。
即便中國電商繁榮了近二十年,以至于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了離錢最近的交易場:產業帶與城市、主播與IP、貨品與品牌,但就以服裝產業這個切口為例,從傳統的貨架電商,到如今大熱的興趣電商,還有很多被忽視的更深層的因素存在。
比如“中國制造”這個被大眾家喻戶曉的名詞,究竟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而身處各個產業鏈不同身份的個體,他們的職責又有哪些不同。
直播間里,一件爆款衣服的花期只有一周左右,迭代周期被壓縮的過程中,負責生產的供應商壓力陡增,今天賣五百單,明天如果爆單五萬,新貨打版、庫存、渠道,每件衣服背后的供應鏈所經受的變化,逐漸形成一套復雜而有序的鏈式反應。
在新業態的沖擊下,制造業的革新并沒有沒有預想的那么簡潔和簡單,新舊交織,保留了什么,剔除了什么,得在微觀細節中尋找答案。
01
一場風口下的躁動
從直播電商逐漸走到大眾視野中心的一刻起,一場變革就在這場浪潮中涌動。
和傳統電商不同,以抖音、快手為代表的內容平臺,重塑了新的交易場和流量機制,友好的入駐和運營方式,給一般個體用戶帶來了參與電商的機會。
最早嘗試直播電商的是網紅那批人,70%以上的直播間里都賣女裝。主播的帶貨方式是在服裝市場里進行“走播”,有什么就拍什么,商家在服裝款式和設計上的主動權較大,之后,一些服裝廠商會將新款衣服寄給主播,再被后者拿去做帶貨。時間久了,越來越多的服裝廠商集聚,就形成了九堡那樣的產業集群。
服裝應該是最容易堆積庫存的產業之一。如果品牌商和零售商無法準確預測消費者的需求,就會導致生產過多或過少,而消費者的需求也在不斷變化,增加了預測的難度。如果整個過程中,出現生產中斷、質量不好、銷售渠道不暢等問題,貨品就不好賣出去了。
所以在一開始,直播電商的任務主要是低價清理尾貨和庫存,并且通過這種形式提高商品信息的透明度,讓消費者能夠更加直觀地了解商品的信息,從而減少疑慮,提高交易的成功率。
按照這樣的邏輯,直播電商確實給三到十八線城市的商機打開了一扇大門,尤其是以日用品、廉價服飾為代表的低端制造再次迎來了生機。
以杭州為例,除了九堡旁邊的四季青服裝批發市場,臨近的喬司、下沙,以及海寧、平湖,都擁有大量的服裝工廠,是淘寶女裝的生產基地。2019年直播電商爆發期間,企查查數據顯示,國內新增女裝企業注冊量近5萬家,是10年前的4倍,其中注冊資本在100萬元以下的中小型企業占98%,而來自全國各地的服裝廠商也正向九堡涌進。
九堡的故事,是直播電商給制造業帶來的一次遷徙和凝聚,在這樣一個由達人、商家和工廠組成的三角關系中,平臺積累大量消費者喜好數據,反向提供給工廠,去做適合線上出貨的產品,商家再積極找達人帶貨,如此循環。
不過就像這個行業的變化之快一樣,隨著地域性的直播電商地圖不斷擴張,無形之中又將原本聚集起來的產業再次分散。企業需要更大的場地,更便宜的地租,更貼近的供應鏈以及形成更大的影響力。
于是在2022年之后,人們發現,原本被奉為電商勝地的九堡,很多園區已經人去樓空。在它最火的時候,曾經定義過,直播帶貨是基于網紅經濟的一種新變現模型,而九堡的潰敗雖然沒有完全把這個模型推翻,但也顯示出了行業的復雜性。
網紅、IP、產業帶、工廠、城市,每一個角色都仍然存在,在行業快速洗牌之后,進行新的排列組合,這是一個不斷產生更多需求和選擇,從單一化走向多元的過程。
02
代工行業的隱與憂
10月份東莞的富康一街,可能是這座城市最繁忙的地方。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雙十一,載貨的三輪車穿梭不停,街道兩旁的霓虹燈閃爍整夜,是數不清的服裝加工廠的招牌。
這里大部分都是中小型的紡織代工廠,面積一百平左右,夫妻搭檔的不少,很多并不是本地人,從來料、選紗線、打版、到編織,再到拼接縫制、洗水、燙衣和打包裝,員工只有五六個,因為白天氣溫高,交通又堵,為了節約點電費,他們通常是晚上開工,圍在機器前作業,熱鬧得像夜市里的大排檔一樣。
2023年上半年,東莞在京東、天貓、淘寶、拼多多和抖音上的網絡零售額共計1290.5億元,占全市工業銷售產值的12%,其中涉及服裝行業的居于大頭,東莞的企業中選擇主流內貿第三方電商平臺的超過80%。
以往,東莞服裝廠出來的的貨,大部分出口,對外承接加工;小部分內銷,他們接的單子中,有自己的固定訂單直供給批發市場,還賣給二批,二批再賣給專賣店、鄉下以及地攤進貨的,賺的是辛苦勞力費。
在過去的認知里,中國服裝業長期住在產業鏈底端,也就是生產環節,在市場調研、品牌創意、服裝設計、技術研發這些方面看,仍只能賺取體力勞動所得的回報。甚至機器如果越先進,工人越賺不到錢,比如同樣是織毛衣,機器織一片只用不到半小時,手工可能就得好幾個小時。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東莞的服裝廠日子過得其實并不好,擁有6000名工人的凱威制衣廠倒閉后,最大的明海整染廠也停產,大工廠難以為繼的原因復雜,除了過去幾年地緣政治的影響,還包括有訂單正向成本更低的東南亞國家轉移。夫妻檔小工廠的生意也受了影響,他們雖然產能有限,但數量多,有時也承接大工廠的一些散活,但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尋找其他出路。
小型的加工作坊成本低,不用投入巨大的資金和長期穩定的客源,幾臺平車,打邊車,冚車就可以開始運作。他們的優勢就是反應靈活,工廠里的工人基本上都是在行業里干了十年以上的,從大工廠轉移到這里的不在少數,他們熟悉這個行業,制衣從布料的裁剪到做成成品,靠的就是個人嫻熟的手工技藝。
再加上做直播電商的一些小品牌拿貨數量有限,他們對成本上的控制要求更高,但對成衣的品質不會苛刻,所以一般會找這些小工廠代工。這樣一來,有需求就有供給,各地的服裝老板、工人聞風而來,來自供應鏈下游激增的需求訂單,正促使這些處于低端的代工廠數量不降反增。
直播電商拉動服裝行業火爆,銷售額動輒幾百幾千萬,加上外行人說的那樣,賣衣服是個暴利行業,以至于很多人聽信后改行進入賽道。但事實上,這個行業里流動的錢是嚴重斷層的,負責生產的代工廠們反而很難賺到體力之外的錢。
一線工人是最辛苦的職業,也是最能體現勞動和收入成正比的地方。在一間普通的服裝制造廠里,一個工人的每天工作時長在十二小時以上,拿的是計件工資,大部低端生產的分工人工資很低,因為一旦漲價,就容易被機器取代,除非是一些私人開的小廠子,沒有過于嚴苛的數量和質量要求,他們只找工人做,薪水也不會高。
舉個例子,秋冬做羽絨服,工資有兩種結算方式。如果按工序分,完成每件一道工序工人收入在2元左右;如果是成衣,做出一件能賺十幾塊。大多數的夫妻店,兩三個人也能運營起來,一個人買菜做飯,一個人要拉貨送貨,買線或者其它東西,再加一個人趕工。
從工廠角度來看,成本250元一件的羽絨服,批發出去的價格在260到270元,一件衣服的利潤不超過十分之一,少的個位數都有。有些到手的單子都得經過兩三手,轉到他們手里的時候只剩下微薄的利潤。
來批發的人中,如果是做商場專賣店的,兩百多成本的衣服,標價要高出進貨十倍不止。如果是供給電商的,標價則會溢出2-5倍。收貨的模式也不一樣,獨立品牌會找代工廠定做服飾;如果是做直播開網店的,則是先發比較流行的款式和樣衣給工廠,由工廠打版復刻。
據了解,一件衣服的批發價格在幾十元的時候,工廠的利潤也就每件2-3塊,據一位廠商透露,雙十一是旺季,批發量大,來樣制版的人多了,批發量能達到3000件甚至更多。
對于廠商來說,做到爆款是最好的事情,但實際上十款中有一樣能爆都非常難得,再加上服裝流行的迭代過快,代工廠生產的衣服品質要求不會高,流行的款式也很快會過時,這些不確定性因素既壓縮了工廠的生存空間,也加劇了行業的內卷。
03
事情并沒有變得更加簡單
直播電商的到來,好像并沒有直接改變這些代工廠的命運。
現實情況是,早些年掙錢是因為市場的增量剛被發現,容量也比較大,跟風者火速進去搶奪市場,由于幾乎沒有技術門檻,隨之而來的就是打價格戰。
在以往的鏈路里,大工廠給品牌代工,小工廠給大工廠代工,現在這條路徑依然保留,比如同行業中以柔性供應鏈著稱的shein,為了實現“小單快反”的生產需求,其背后的供應鏈支撐也離不開這些小廠,而不是由機器來完成。
同時越來越多的小商家進來之后,給了小工廠直面甲方的機會。但在這種情況下,競爭越來越大,價格越壓越低,生產效率的確提高了,工廠的利潤卻越做越薄,大廠遷移,小廠沒有依附,又沒有能力升級轉型,只能倒閉了。
回到這件事的本身,指向兩個方面,一是市場確實到了較為飽和的狀態;二是低端制造業里,源于傳統的貿易鏈條讓他們沒法直接接觸用戶,中小型企業自身難解,隨著原材料成本上升、競爭加劇等因素,很容易被替代掉。
但在電商的語境下,故事的發展是有些變化的,就像主播積攢了足夠的資金和渠道后開始像上發展,在發揮自己IP價值的同時,嘗試開創新的品牌;一些產品矩陣豐富、供應鏈扎實的大牌,也開始向上游供應鏈回流,將能力對外輸出;而聲勢最浩大的,應該是兼具了生產能力和熟悉分銷渠道的代工廠轉作品牌這件事。
實際上,一直以來,互聯網大廠在積極推進工廠好物的宣傳,比如阿里1688搞了個嚴選頻道,嚴選頻道又推出了plus會員店,淘寶也有個“淘工廠”,還有拼多多的“新品牌”計劃、抖音推出的“王牌工廠”等。
理論上,代工廠具有產品生產加工,有平臺和各渠道扶持,因為省卻了中間商所以價格便宜也有大牌代工的宣傳賣點,的確符合營銷學里的4P理論。但雖然有一些代工廠成功轉型,但大多數仍是在轉型的路上。
代工廠與品牌的合作方式很多,但都會簽有保密協議,其中有些要求禁止代工廠擅自銷售代工產品,以及復制產品推向市場、向外透露和傳播品牌商名稱等,即使代工廠推出自己研發設計的產品,也得和品牌客戶的產品劃清界限。
而作為代工廠,面對品牌也幾乎沒有議價權可言,這是兩者優勢差異帶來的結果,雖然工廠可以生產,但由于缺乏研發、設計、營銷的能力,導致可替代性很強,可增長的空間也非常狹窄。
這樣一來,代工廠的成本主要是原材料、人工、廠房設備等;而對于品牌商來說,成本主要在于研發設計和營銷。轉型做品牌,意味著成本結構要大改。但有多少工廠老板能有這樣的認知和魄力以及足夠的資金去做改變?
其實我們能夠觀察到,尤其是近兩年,抖音電商“王牌工廠”項目的進展比較順利,從羊絨衫、襯衫、內衣,到食品、生活用品,有不少工廠開始走向臺前。過去的轉型路徑,從OEM到ODM,最終到OBM,時間周期和跨度都很長,而在和這些轉型成功的老板交流時了解到,通過直播電商的方式,這種孵化的時間和路徑被明顯縮短。
首先一點,直播能夠最大程度上解決工廠進行產品解釋的需求,苦于曝光和品牌營銷的制造商們,遇到愛聽故事的消費者,前者把鏡頭放到了自家的生產線上,向人們展示生產背后的故事,滿足了消費者的求知欲,也給商家生產的動力。
很多廠播的主播都是老板自己,相比網紅達人,行業的專業知識不沉淀個一年半載是攢不下來的,包括工藝、流程、材質等。一線的老板上去,不管粉絲問什么,都能回答得一清二楚。因為講得很透,他們才會相信這件產品就是出自真正的源頭工廠。
當下的代工廠,大多總結出了一套循序漸進的營銷打法,先借助渠道扶持的機會去打大單品,成為爆款之后,再用產品帶品牌,提升自身的知名度和信任度,進一步去拓展品類。在轉型的過程中,和過去不同,品牌不在起到主導的作用,關鍵在于產品能不能打動消費者。
兩方面,一是價格,最基本的玩法做“大牌平替”,必須是知名好用的大牌代工,且價格優勢明顯,但也容易囿于低價替補的場景;二是產品更加細分,切中某一種需求做差異化和精簡,這也是在直播電商以來比較有意思的一個現象。
過去買東西,人們會在一個大的體系里,尋找適合自己的某一款產品,但現在很多創業者,瞄準的并不是大眾市場,而是其中一類人的需求。舉個例子,以前購買卸妝水,基本上是通用款式,隨著人們個人護理的精細化,廠商會針對性地對油皮、干皮、混皮等膚質推出產品,甚至專門面向油皮膚質做專門的品牌。
這樣一來,原本飽和的市場被進一步擴充,給到廠商的機會也就變得更大了。
放眼望去,除了杭州、東莞,很多新興的產業帶也在反作用于傳統產業的改造,佛山的家具、海寧的皮革、揭陽的日化、南通的家紡,以至于深圳的水貝和義烏的小商品,大量不同城市的傳統外貿工廠、代工廠,它們同樣處在這場變革中。
就像幾十年前火熱的流動集市、大賣場一樣,這些在現在雖然看起來落后,但在當時的大城市里也很受歡迎,只不過隨著消費能力提高、需求的變化,以及模式的改善,現在幾乎是被商場、直營店取代了,但在一些鄉鎮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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