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聯商專欄

撰文/聯商高級顧問團成員柳二白

1998年春天的一個夜晚，一場蓄意報復的大火襲擊了當時已開出分店的胖東來總店，大火吞噬了八條鮮活的生命，大火過后，滿目焦黑的墻面，漆黑的瓦礫、掉落的梁架，貨物全都化為灰燼。之前，他們剛進了一批茅臺和五糧液，剛剛賣出一批購物券。

正在火災現場的于東來被員工叫出去，一位住在附近的大娘找他，大娘說：“孩兒啊，因為這事別趴下，也不要因為這一點兒事站不起來了……”大娘拿出兩萬塊錢，要資助他渡過難關。

胖東來貼出告示，請購買購物券的人辦理退款。許多人得到消息趕過去，他們沒有舉著購物券要求退錢，也沒有擔心手中的購物券化為烏有，都想幫助胖東來重新站起來，這是一份來自顧客的深情。這樣的深情是在日積月累中建立起的情感，是在用真心換真心得來的誠意，是可遇不可求的情感財富。

這些片斷經常被于東來回憶，他在許多場合講過這些往事，那天在現場，他肯定絕望過，也肯定痛苦與痛心，他在黯黑的賣場里，被無邊的黑暗包裹著，是那些素不相識的顧客與圍守在旁邊的員工為他遮住了暗沉，讓他看到有微弱的光照進黑暗，他一直持著這光，從微弱到明朗。

一

萬物皆有裂痕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萊昂納多.科恩

于東來并不是一開始就拿著一手好牌的人，也不被命運偏愛。他上到初一，只身闖蕩社會，賣過冰棍、電影票、花生，當時想到的能賺錢的工作他大概都嘗試過，小小年紀嘗盡人間冷暖。

十八歲那年，他得到一個機會進橡膠廠，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二十一歲當上班長，手下有十個人。后來做了工段長。這時他顯露出與眾不同的才能。工人安全意識不強，機器常常損壞耽誤工期，上任后他找了兩名專職人員負責維修。為提高工作積極性，他把每位工人每天的工作量、每天的報酬清晰列在黑板上，付出與所得一目了然，第一個月，工人光獎金就拿了49元，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才45元，獎金超過了工資，第二個月的獎金到70元，工廠不再兌現了。于東來當時的夢想要干負責生產的廠長，他想把工廠打理得和花園一樣，干凈整潔。他只想實現夢想，從沒想過自己收入多少，能賺到多少錢。

青年時的夢想像朝霞光芒萬丈，又轉瞬即逝。工廠效益不好，于東來下崗了。他又站在生存的邊緣。那時的他也急功近利過，想要賺快錢，倒賣香煙，被關進拘留所，他體驗過三次失去自由的滋味。正是這段經歷，他后來給企業做輔導時，把安全和自由放到了重中之重的位置，他呼吁經營者遵紀守法，合理健康地運營企業，不要為失去自由付出昂貴的代價。

上個世紀90年代初，于東來背了30多萬元的外債，債主盈門。1995年，他湊了6萬元，開了一家40多平米的雜貨店，后改名“胖東來名煙名酒購物中心”。這是胖東來的雛形，從這里開始，于東來與胖東來成為密不可分的整體，于東來把對人生的領悟、經營的心得都傾注到胖東來，實現夢想與理想，他構建了一棟結實耐看的建筑，用心血與真情凝結著每一磚每一瓦。胖東來一步步長成樹，長成林。

1995年，是中國零售至關重要的一年，中國零售商像被喚醒的充滿活力的少年，伸展身姿，躍躍欲試。步步高在1995年成立，永輝的前身也成立于1995年，家家悅在95年第一家門店開業。1996年，人人樂、銀座開出第一家門店，家樂福、沃爾瑪、麥德隆都在這一年前后進入中國市場。中國零售自此走向多元化、競爭化的新時代，迎來了高潮與輝煌。

經過短暫深耕與沉寂后，在95年前后發展起來的零售商，大都開始了開疆拓土的發展戰略，不約而同邁出了展店的步伐，先從本區域開始，接著把觸角伸到外面，許多晉身為全國連鎖零售商，在與供應商的角逐中，也有了更多話語權與定奪權。這是零售的輝煌，也是零售商們的輝煌。在最高峰期，有的一天之內連開幾店，把新店的紅旗插得滿滿當當，此時的零售商大都賺得盆滿缽滿。雖然也知道輝煌不能永存，紅也是一時，但高速飛馳的感覺太好了，都前撲后擁地在快車道上奔馳。

二十八年后，新模式與新渠道頻出，擠壓了傳統零售的生存空間，紅極一時的大賣場步履蹣跚。當初以頻開新店屢上新聞的零售商們，在當下又以頻頻關店引人注目。

胖東來并沒有擠上眾人矚目的快車道。開業一年后，胖東來盈利了，于東來賺到了第一個100萬，還清了外債，開了第一家分店，到1998年，胖東來總店的營業額達到300萬元。生活向于東來展開笑顏，似乎要把代表好運的橄欖枝遞交給他。

那個普通的春日夜晚，一場大火把胖東來總店燒得面目全飛，把于東來推向情感的深淵。大火改變了一切。

在極端情況下，人性的陰暗與閃亮會暴露得更充分。在最低谷的于東來，他沒有看到蜂擁而至的退款人群，沒看到唾棄與鄙視，都是鼓勵與不舍。他之前開店，只樸素地想真誠待人誠信開店，盡快還清債務。他沒想到，他無意埋下的善的種子，此時開出了耀眼的花朵。

這大概是于東來的“頓悟”時刻，“在那之前我抱怨很多，1998之后就再也不想了”。陷進泥潭，大概有三條路可走：要么就地沉淪下去，不管日夜；要么走出泥沼，忘掉一切；要么以此為起點，積蓄力量，走得更遠。于東來選擇了第三條路，顧客的真誠是胖東來的強大后盾。也是在那時，于東來對經營企業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胖東來有了更多的社會屬性，屬于顧客，屬于社會，也屬于員工。

這并不是于東來的一時興起，自此后他把這些信條融入到血液里，充盈在生命中，不管順程還是逆風，他都沒放棄過，也沒猶疑過，這是胖東來的力量與源泉。

2002年，胖東來生活廣場開業，這是當時許昌最大的綜合超市，開業當年，就創造了5億元的銷售額。二十多年后，生活廣場仍是許昌的一個重要購物場所，與其同時開店，或晚開的門店，有許多都在時代的洪流中銷聲匿跡了，或者光輝不再。在建設生活廣場之初，胖東來嚴格把關工程質量，花費了不少資金，到今天，賣場才換過一塊磁磚，還是搬冰柜時砸壞的。高品質代表著高使用率，這是胖東來經營的一個小小切入點，對品質與質量的高要求，貫穿始終。

中國零售進入新世紀后，迎來了高速發展期，許多零售商開啟了并購上市展店之路，強勁的風潮以為遍地都能撿到黃金。2008年，國美銷售額達到1200億，阿里巴巴才有30億的銷售額，京東則為剛邁進10億的門檻狂歡。輝煌常在，但難守。十五年后，百貨店的關店潮暗流涌動，又過一年超市也難逃厄運，華潤減少了800多家門店，曾經風光一時的新一佳在這一年被破產清算，人人樂勉強摘掉ST的帽子。

輝煌有多風狂，落莫就有多凄涼。直到今天，當年大舉開店大舉并購的零售商們，許多正在自己建筑的圍墻里困守。

胖東來在2011年也動過規模擴張的念頭，在新鄉增加了不少門店。2012年，胖東來發現門店的服務質量下降，員工的幸福感降低，決定主動關店，雖然這些門店一直在盈利，于東來仍決定關停。這在當時引發了不少議論與猜想，比較集中的觀點是：胖東來的模式很難繼續與維持，關店成為這個觀點的重要佐證。

于東來的回答是“店太多了，太累了，只想簡單些，把人帶好。”這個回應淹沒在對胖東來關店的各種猜想里。盈利的門店誰舍得關掉呢？

不擴張不開店，這是當時許多人質疑胖東來模式的一個重要依據：胖東來發展得再好，也走不出河南，走不到一二線城市與那些大牌零售商面對面競爭。外面的紛擾沒有影響到胖東來，“我行我素”按既定思路經營。

門店數量停滯九年后，胖東來在2020年才開出新店。這九年，是許多零售商消化前期展店紅利的九年，紅利過后，迎來長久的沉寂與低潮，數量過多效益又不好的門店此時變成了沉重的包袱與負累。

胖東來好像對“快增長”有著天然的排斥。門店數量的增長比蝸牛爬行還慢，與之同行的是胖東來的營業額。2011年，胖東來集團的銷售額是60億，2021年是70億元。排除物價增長因素，銷售額沒怎么進步。業界衡量一個零售商的成敗，看其擁有多少門店，銷售額達到什么樣的高峰，又創了多少利潤，這些明晃晃的數據，是真金白銀，更是一家零售商立足于業界的資本。

胖東來似乎從未在意過這些，2022年，未見他們公布年銷售數據。他們不公布，不應是數據不好看，是不想讓外界的聲音混淆進來。今年聽到一個說法，胖東來正在控制門店的銷售額過快增長，他們怕顧客體驗下降，怕員工太辛苦，怕設備太累——“萬物皆有靈”，一個連設備設施都要照顧周全的門店，還有什么是他們關照不到的呢？

從一家雜貨店到擁有多家門店的零售商，胖東來一直堅持不以規模取勝，堅持于東來在大火過后許下的初心，他們把零售做成了另一個范式，不激進、不冒進，不以對手為對手，不把價格當武器，不以流量作法碼，他們從從容容的，坦坦蕩蕩的，敞開胸懷，擁抱員工、顧客和合作伙伴。

二

為善不見其益，如草里冬瓜，自應暗長——《菜根譚》

每一位在996作息里奔波的職場人，當聽到一家公司的管理層不允許加班，每年最少還有40天帶薪年假時，會不會覺得那樣的企業是天堂？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也是能休假、能提供較好生活保障的企業的樣貌。

胖東來明確規定不允許員工加班，胖東來認為“加班是占用別人的成長機會，是不道德的。”競爭的激烈，就業的困難，又是勞動力密集行業，想要不加班幾乎是天方夜譚。在零售職場中的人，大多有過開會、轉店，或者無止境的工作占用休息時間與節假日。在這個無法談條件的天平上，只得向工作傾斜，放棄個人所能放棄的。

去年筆者有機會接觸到零售業的幾位一線員工，有的人正常下班后，得到其他部門幫扶，有的在生鮮部門工作，早班六點到崗，有的臨時接到工作任務，當即出差。工作一再擠壓個人時間，在時間的餅狀圖里，工作成為醒目的一大份，它一再膨脹，仿佛人生只剩下工作。

有的企業因為不加班處罰員工，但在胖東來加班要受到處罰，中高層員工晚6點后禁止加班，加班一次罰款5000元。如果大多零售商因加班處罰員工，那我們在賣場里會看到更多幸福的笑臉，感受更多真誠的服務，也會有許多孩子因父母陪伴時間變長而快樂，有許多老人因兒女更多的體貼而幸福。被溫柔以待的員工是漣漪的中心，一圈圈緩慢波及出去，將溫柔傳遞給更多的人。

胖東來員工的年流失率很低，只有6.9%，大都是退休或員工違反紀律辭退減員。所以胖東來招聘的吸引力極大。2000年，胖東來對外招工20人，報名人數太多，不得不把名額增加到80人，入職體檢時，5位員工查出疾病，胖東來給他們每人發放了一筆醫療費。2009年，胖東來新開門店招聘，迎來眾多應聘者，為安慰落選的人，胖東來給每人發了一份紀念品和一百元錢——這些人應聘工作耽誤了時間。

胖東來強調公平，不只體現在工資收入分配，還有員工晉升通道，這都是職場的焦點。能拿到合理公平的收入，付出有所得，是每位職場人的夢想。而不是一點成績被層層粉飾，那些粉飾過的人，都分到一杯羹，而實際付出的人只剩點湯水。員工的晉升同樣是大事。胖東來管理崗位的競聘過程不允許管理層參加，都由員工自主投票決議，只這項規定，就讓許多零售商望而卻步。

一位在零售職場中的老員工無奈感嘆：“為什么還不是我？”她年輕時，公司先照顧有資歷的員工晉升，等到機會多時，競爭又激烈了，每次競聘她都按部就班參加，最后總落選，那些入選了的人，她看不出誰更優秀。競聘過程是公開的，有評委打分、領導打分，還有民主評議，但分值永遠是不知道答案的謎底。蹉跎多年，最近的競聘，她被劃在年齡線之外，超齡了。現在她的部門鄰導是位95后，年輕的領導很會工作，隨時向上司報告，就算出差在外，也要跟進文字報告，部門里的人為了應付他的報告而不得不每天冥思苦想工作亮點。她算了算，年輕領導出生時，差不多是她開始工作的時間。

這僅是零售職場里一個小小縮影。在她的背后，是許多不得不接受現狀，不得不接受不透明規則的職場人。一家公司的公平，如同人體有密實的腠理，能抵御寒邪，身體更健康。

最近沖上過熱搜的胖東來員工與顧客爭執事件，能從另一個側面印證胖東來提倡的公平。胖東來開誠布公地把兩次調查過程詳細地記錄后，連同處理結果一并公布：員工有錯，顧客有不妥，主管領導也有責任。事件發酵后給當事員工造成了困擾，胖東來依據規章，給了員工5000元的安慰獎勵。胖東來沒做公關，也沒找人刪消息，只真誠地公布了處理過程及結果，就得到了網友的點贊。胖東來真誠對顧客，但不討好；關愛員工，但不溺愛，她極盡可能地尊重每一位獨立的個體。

這就是胖東來。

在胖東來的官方網站上，有一個“顧客評價”窗口，集中展示顧客的留言及胖東來的回復，在這里經常能看到許多有意思的信息。提建議的顧客，大多會加一句“沒別的要求，就是提個醒。”顧客對胖東來友好與寬容。同樣的顧客，到了別的零售商那里，可能劍拔弩張，分毫不讓。在胖東來，他們的心柔軟了，有了更多的體諒與理解。

零售商與顧客的關系，首先要做出改變的肯定是零售商。零售商發出誠信與善意，自然會收到回應。像“吸引力法則”一樣，一個人的氣息氣場，自會吸引意趣相投的人。

有次一位顧客想買二兩蕎麥面作藥引子，轉遍許昌都沒買到，求助胖東來的員工。聽到顧客的需求后，他們當下決定連夜開車到鄭州買了兩斤面送給顧客。擱在別的零售商，得先請示匯報，然后再與顧客商討：產生的費用誰來承擔？漫長的繁瑣的程序后，顧客也會拿到蕎麥面，但可能是幾天后，也可能要付出較多的費用。胖東來不計成本地滿足顧客需求，他們做這些事時，放低了“我”的立場和利益，不計得失，沒求回報，不附帶功利，如涓涓細流，溫暖人心。

胖東來一直有免費電話，這在手機普及的當下不算什么，20年前，一部電話對普通人有重要的意義。一位不惑之年的顧客，仍記得20年前在許昌讀書時用胖東來的免費電話與家人聯系。胖東來也不會想到，就這一件小事，讓一位普通顧客記了20多年。人生能記得住的事并不太多，留下的記憶都在深處閃著光茫。

胖東來對顧客也有立場，并不認同“顧客是上帝”。她尊重顧客，但尊重是基于公平公正的基礎，不遷就與敷衍。受到尊重的顧客，大多也會把尊重回饋于胖東來。

在胖東來門店周邊的居民，他們的水電費都由胖東來承擔。胖東來承擔的理由是，門店給周邊居民的生活造成一定影響。胖東來的關懷與體諒細致入微，只有真正沉到生活里的人，在生活中認真思考與體驗的人，才能生出細致入微之心。

胖東來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細節：手推車有六種，給老人配備的車子里有凳子；商品標簽旁邊擺上放大鏡；食品袋旁邊放了一個小盒子，他們怕顧客捻袋子不方便，特意在里面放了塊濕海綿……這樣的小細節在胖東來不勝枚舉。打動顧客不是在入口處沖顧客高喊“早上好”，也不是臉上堆起刻意的笑容，更不是追著顧客絮叨不停地介紹商品，而是那些最不起眼、最不被關注，也不能見效益的細微之心。

零售商與供應商一直在博弈，零售商要低價拿貨，供應商要賺取更多的利潤；零售商把付款賬期拖得更長，想辦法讓供應商承擔更大的責任，減小自己的經營風險。胖東來提供了較短的付款周期，付款及時。對供應商，胖東來有嚴格的考核管理，供應商跟著胖東來的步伐提升管理水平。像雞蛋，產蛋兩天內要送到門店，售賣三天，蛋內無血斑、雜質。能在胖東來站住腳的供應商，相當于獲得了一張更大的準入證，可進入更多市場。

自從胖東來有了名聲之后，到胖東來學習的同行絡繹不絕。他們都懷著虔誠的心到了這里，處處感受驚訝與驚喜。胖東來敞開懷抱，在胖東來門店可以盡情拍照，盡情詢問，胖東來不拒絕每一位參觀者。有人說，在胖東來主要有兩類人，一是顧客，二是來參觀學習的人。這些年，學習的人一直不斷，但真正學成的卻很少。

有些人回去寫了份漂亮的報告，這份報告在小范圍內引起轟動，興奮過后，這件事最終變成年終總結里的一句話：組織人員到胖東來學習。有些回去痛下決心改變，一遇到和利益相關的，心就開始顫抖，手也猶豫不絕，時間一長，還是走回老路。有些改變了，學了一部分，但一遇到難題仍不免生疑和動搖。

胖東來極盡可能地提供學習的便利，在時代廣場的外墻上，貼了許多份供應商公示名錄，如設備設施供應商，不僅有產地、名稱、供應商聯系方式，還有胖東來的使用心得，向參觀者提供完備的信息。胖東來敞開胸懷對待同行，他們不怕學得人多，怕的是學不會。

胖東來像個傳球手，她把球傳給員工，傳給顧客，傳給合作伙伴，傳給周邊的人，傳給同行，這只球包裹的核心是“愛與自由”，平凡的外表之下有著金子般的質地。胖東來的樸素理念是，接到球的人越多，幸福的人越多，一座城市更多些愛的品質。

三

只要天空還有一抹藍，就有詩——王鼎鈞

在聯商網主辦的2023年中國超市周上，于東來當眾落淚。他講到中間哽咽了，右手執話筒，左手抓起白毛巾，背身擦去淚水，他回轉身，淚水又涌出來，他又擦。雷鳴般的掌聲。在講臺中央的他，被聚光燈環繞著，臺下多是仰慕的目光，他心中泛起的一定是復雜的情感，或有獨自前行的孤單，有不被理解的過往，有期待落空的落寞，也有無人同行的寂寥。 

1998年總店被燒光，在顧客們的鼓勵和支持下，胖東來又站了起來。于東來召開家庭會議，家庭成員如果在公司就職，要從最基層干起，同普通員工一樣。時至今日，都沒聽到過于東來家族成員干涉公司經營的傳聞，也沒見過他的家庭成員在媒體平臺發聲，替胖東來代言。

那些帶著痛的經歷，沒有打敗于東來，在他身上幻化出更多的能量，他更愿意給予，重義輕利，這是他的幸福之路。他沒把“自己幸福就可以了”當成人生目標，他想讓更多的人幸福。所以，他公開了胖東來的核心資料，經常宣講胖東來的價值體系，他認為并不是胖東來做得有多好，而是能做到的人不多。

于東來是善良的理想主義者，更接近于孟子的性善論，“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他把善當作最重要的人生底色，也把善作為經營企業的基本，他“熱心腸”，愿意為員工考慮、為其他利益相關者考慮。企業應善良，企業的人也應善良。

現在胖東來很難見到小偷，胖東來也沒有在超市出口裝防盜系統。原來抓到小偷，于東來讓員工跟著小偷回家，看小偷家里缺什么，胖東來就送他什么。“如果不貧困到一定程度，怎么會來偷東西？”于東來認為當小偷也有不得己的苦衷。這種近乎“鋌而走險”的處理方式，并沒讓胖東來的小偷更多，而是絕跡了。

于東來選擇相信，相信員工、顧客、合作伙伴，純粹的不摻雜個人私利的相信，讓他更加投入，實現自我。專注于其中的于東來，充盈飽滿，開懷大笑，無所顧念，天真如孩童。

在三清山，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傾盆而下，于東來跑到雨里，暢快地在雨里奔跑，踩出歡騰的水花，來了興致，他還臨時當起交通指揮員。雨衣不夠，他讓給同行的伙伴，冒雨與伙伴們相擁。雨幕遮不住他的笑容，他開心得像個孩子。成年人的開懷大笑，有時還沒笑出聲，就被煩惱無情地消逝掉了，許多人記不得上一次開懷大笑是什么時候。如果有機會，不，沒機會也要創造機會，我們都要敞開胸懷忘卻煩惱，開懷地笑一場。

許昌的許來自“許由”的姓氏。許由是最早的隱士，莊子頗為推崇，在他的筆下“許由是位崇尚自然、真率通透、超越名利、逍遙天地間的賢士”。許昌也叫“蓮城”，市花是蓮花，自宋代起許昌的蓮花聞名天下，許昌人愛蓮花，大概是因為蓮花的品格：脫俗嫻雅，低調務實，干凈清爽。出生在荷花盛開季節的于東來的身上有地域的烙印，這些烙印可能與生俱來，也可能來自這方水土的滋養，他是一位中原漢子，直爽通透，他是一位商人，超越名利，他深諳處世之道，低調務實。

他也是細膩敏感的人。與他合作，他總能關照到對方的感受，細心體察對方之難，他把利益最大化地讓給對方，自己不取報酬，或主動承擔損失。他真誠地征詢員工的意見，與員工對等聊天，像位鄰家大哥那樣聽取建議，員工放得開，喊他“老于”，他嘿嘿一笑。他與指導企業的學員打撲克，輸了的他，臉上被貼滿紙條，也不以為意。他沒把這些外在的東西看得多重，名，他不需要，利，他說現有的已經夠他生活了，他更看重快樂與幸福，員工的快樂與幸福，顧客的快樂與幸福，合作伙伴的快樂與幸福。

就因為這樣，胖東來處理棘手問題時有一條線，這條線不可逾越。前段時間，胖東來的大月餅一餅難求，為了讓顧客公平公正地買到月餅，胖東來幾次調整售賣方案，消費者為了搶大月餅，早上四五點到門店排隊。胖東來又調整，改為線上限量預售，給出的理由是顧客起早買月餅，影響了生活與健康。銷售如此火爆，大月餅保持始終如一的品質，產量也沒增加多少。

有一個說法，能量足的人才能在生活中體會到細微之樂。家門口的街道，公司里的格子間，商務酒店的暫時棲息之地，每天生活的家，在習以為常里，很難覺察到有美與快樂，這些成為呆板生活的印跡，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忙碌與焦躁里，君不見路邊的小花開了又謝，晴朗天氣里穿過格子間幕墻的一縷晨光，統一樣式酒店里的一塊迎客茶點，微風吹過客廳窗簾的迎風而起，這些生活之美淹沒在瑣碎的塵埃里。

于東來透過鏡頭展示他住了兩年的臨時的家，雖是臨時之所，但屋里整潔，規劃合理，潔白床單、整齊的衣架和書架上有序排列的書，無不顯示出主人的用心之處。精致的生活從來不等于昂貴與奢侈。這是一個在非典疫情、汶川大地震、新冠肺炎疫情、河南水災等捐過七八千萬的人，他的家簡樸得像一位剛上班不久的普通工薪族的家。他說家干凈整潔最重要。

“這就是生活，不在于花多少錢很奢侈地去裝飾什么，而在于你有沒有這種向往美的生活理念的思想”。

于東來常回憶起的浪漫，是最早在租房時學做窗簾，貼報紙遮住不干凈的墻面，用磚塊壘床，床單鋪展整齊，房間干凈整潔。精神的富足從來不與物質有關。不管在什么樣的環境，充沛的人總是元氣滿滿，熱烈地投入到生活之中，他們善于在樸實的生活中發現微小的美，善于創造微小的快樂。

在火車上打撲克，臉上被貼滿紙條的于東來，在雨中歡快踩水的于東來，與一線員工面對面交流，微笑傾聽訴說的于東來，講到激動處當眾落淚的于東來……他把情感完全地展露在外面，不遮掩，不隱藏，懷赤子之心，享人生至樂。 

于東來的快樂更多是在給予，他分掉了絕大部利潤，給員工配備了設施設備一流的活動室，分文不取地傳道授業解惑，對顧客、對員工、對合作伙伴，他首先為對方著想，不讓他人吃虧，他寧可付出，寧可失去。

“因行有德之事而獲大樂是純粹的快樂，斷不是因為它無涉痛苦，倒在于無論多少艱難困苦，只要生命在生長，有德之人就樂為之——樂于伴此生長，促此生長。有此生生，無論其間有多少生長的煩惱，不改其樂。”這是哲學家陳嘉映在《何為良好生活》中的一段話，每次讀，都覺得里面有于東來的影子，或是于東來的寫照。

四

交給時間，種什么種子開什么花——于東來

胖東來的存在，有時超越了經營本身，她像是燈塔，照亮了一方領域，讓許多零售商或從業者看到了理想與光明的模樣。現在胖東來更愿意把自己看作一所學校，從這所學校畢業的企業并不多，或者至今還沒有。

胖東來的經營核心并不復雜，直白地講就是用真心換真心，但做起來的難度卻不亞于攻克一道世界難解之題。許多企業的負責人乘興走進胖東來，胖東來吸引他們的，不只是光潔的地面，有素的員工，盈門的顧客，更因為是胖東來的生意好，生意好銷售就好，利潤自然也高。走進胖東來的企業，要么是遇到了經營難題，要么想提升水平賺取更高的利潤，很少有人為了讓員工更幸福。胖東來的價值觀卻是讓員工幸福，讓一座城市美好。現在胖東來的文化核心是“愛與自由”，愛是給予，不是束縛。

許多企業的現狀是，利潤從延長員工工作時間、降低普通員工工資中來，員工無止境地付出，才讓企業有了微薄的利潤。利潤的這根弦緊緊地崩在員工身上，員工背負沉重的包袱不得不加班，不得不放棄休息時間。員工有時連尊言都得失去，何談有愛？一些零售業的員工，聽到胖東來的員工福利，像在聽天方夜譚，他們無法相信還有不允許加班的企業，還有升級晉升真正由員工說了算的企業，他們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有光，真誠地希望自己的企業也能奔光而去。

企業學胖東來學不好的真正原因是：放不下。企業的經營者放不下對利潤的貪求，放不下把利潤分給員工，放不下把權力與責任交還給員工，他們總想落袋為安，聽到金錢在口袋叮咚作響，以為這才是幸福的聲音。

外界一直有對胖東來的質疑，最大的質疑是胖東來再好，也沒走出河南，甚至都沒到鄭州開店。質疑的背后是胖東來的模式不可復制，用真心換真心的路走不通。胖東來不去鄭州開店，是因為鄭州的房價太高，員工的生活成本高，很難幸福。從胖東來的發展軌跡看，胖東來在十多年前露出過擴張的想法，但又及時制止了，胖東來回到初心，以質取勝，而不是以量取勝。

于東來面對質疑云淡風清，“不要去管它，交給時間，種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現在許多企業都在為前期的大步快進買單，經營成本過大，頻繁關店，一些企業的利潤在盈利與虧損的邊緣徘徊，為保住利潤，不得不壓縮成本，減員降工資成為零售企業應對利潤下滑的常態。

胖東來卻在穩步提升員工工資，提升員工的幸福感。在胖東來入職的員工，都會收到一本《幸福生命狀態手冊》，里面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和生活品味相關的，怎樣買鮮花，如何裝修房子，也有教育和贍養相關內容，還指導員工怎樣學習，這是一本生活寶典，剛入職場的年輕人，能收到這樣一份手冊，可以避免走許多彎路，適時的指引，生活會更加多姿多彩。

胖東來堅定地守在許昌及周邊，她不貪心，也沒有膨脹的欲望，安心這一處，只想讓員工幸福，讓這座城市里的人更幸福。單純的愿望，讓胖東來在做許多決定時，不遲疑，不優柔，也不隨著外界的風向游走。這份堅定，讓胖東來淡然，也更簡單。

胖東來的模式之所以難復制，她不是用死板的條條框框把企業框架起來，是在制度里讓情感發揮作用。不管是哪個層級，都平視下級，這讓企業有了溫情。胖東來的許多條例都是由員工投票決定，對上級的考核也由員工打分，把權利與責任都放在員工手中。

胖東來講“情”，但也不是“以情動人”，包裹在情感外面的是嚴格的規章，任何人都不能觸碰，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在胖東來如果采購到質價不合理的商品，責任人不僅受到相應的處罰，還會調整崗位，這種嚴苛讓胖東來的商品一直能保持較高的水準。在胖東來的采購崗位，更多的是責任，而不是權利。

企業學習胖東來，嚴格的規章容易學，最難學的是“情”。情不能用天平稱量，也不能用數字量化，如何把握情感的力量，讓其在企業中發揮重要的作用，這需要從上到下的情感認同，這種認同最難達成。于東來指導企業時，看完財務報表后，都建議先給員工提升工資，漲工資的背后是讓員工對企業有更多的情感認同，有了這個基礎，企業再出臺任何管理規定，員工會更愿意支持，也愿意真心地身體力行。

這么多企業學習胖東來，為何很難學成？大概是因為，他們在不停地游移，比如面對提升工資后成本短期上升的壓力，比如利潤增長后更想落袋為安的貪欲，比如不舍得對員工投入，也不舍得放棄權利，對顧客更難“用真心換真心”。所以走走停停，索性又退到經營的“舒適區”。

“胖東來是一所學校，而非一個企業”， 這是胖東來官網顯示的一句標語。胖東來敞開胸懷，接納更多來學習的人。每天在胖東來的賣場，除了顧客就是來學習的企業，不知道他們觀摩之后，會帶著怎樣的感慨融入到今后的工作中，也不知道在胖東來受到的打動能持續多久，但總歸是被感動過，不管他們以后身在何處，位于何職，在某個瞬間可能會想起在胖東來的觸動，然后把這觸動傳遞下去。

2023年1月，胖東來天使城開業，此時疫情的陰霾正在消散，戴著口罩的顧客擁到店堂，站在賣場中央的于東來被顧客團團圍住，他開心地笑著，與人握手擁抱合影。小朋友圍住他，他低下身，蹲到孩子旁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作家帕慕克說“我寫作是為了追求那永遠的孩童般的快樂”。從一間雜貨店起步的胖東來，在于東來的帶領下，擁有十幾家門店，由小草長成大樹。于東來經營胖東來，利益束縛不了，名利絆不住，他大概也在追求孩童般的快樂，這樣的快樂與幸福相關。